因為有事在身,三個朋友進門之後,就十分留神屋子裏的情形,發現那漢子大模大樣的,已經有點納悶,隨後聽他說話的口氣就像審問,愈加覺得不大對頭。
現在對方竟然提出要驗查關防,大家頓時心中一懍,本能地向後移動腳步,隻是臨時意識到不妥,才又站住了。躊躇了一下之後,餘懷隻好硬著頭皮上前一步,拱著手問:“這位老爸,在下有禮,不知老爸怎生稱呼?”
剛才說話那陣子,那漢子一直微低著頭,沒拿正眼瞧他們。這會兒他抬起頭,睜著眼睛看了餘懷一陣,突然從桌子下麵拿出一頂帶翎毛的涼帽,往頭上一戴,說:“我不是什麼老爸,我是這碼頭的主管!”
停了停,大約發現客人愕然失色的樣子,他就敲敲桌子,說:“你們不是要坐兵船麼?不驗關防,怎麼給你們坐?”
如果說,剛才對方提出要驗關防,主仆四人也隻是猝不及防,被弄得有點緊張而已,那麼,眼下聽他的口氣,竟是打算安排客人坐什麼“兵船”,主仆四人不禁大吃一驚。因為以他們目前身懷的使命,遇見清兵,實在是躲都怕躲不及,哪裏敢自投虎口,去坐什麼“兵船”?因此一下子,竟被弄得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應付才是。
這麼一來,可就輪到那漢子奇怪了:“怎麼?你們不知道?難道黑豆沒有給你們說?”他回頭叫:“黑豆!黑豆!”可是沒有人答應,原來就這小片刻工夫,黑豆已經溜掉了。
那漢子罵了一聲,隻好自己解釋說:“哎,坐兵船好!又便當又省心,一路上還有兵護著,盤查輪不到你,賊人也不敢打劫你!就算多花幾個錢,也值得!”
“可是……”餘懷好容易才掙出一句,他本想推辭說,還是打算坐民船。但接觸到對方懷疑的眼神,不由得又縮了回去。
這時候,柳敬亭忽然開口了:“好,既然大老爺說了,有這許多好處,那麼我等就坐兵船好了!”這麼爽快地表示同意之後,他又賠笑問:“原來大兵的船也肯搭小民百姓,小老卻是頭一回得知!”
那主管做了個手勢:“等閑自然不會做這種事!不過這兵船與別的不同,它本是奉命守在這運河上,專門往來護送民船的。橫豎是順路,便捎帶也做趟把營生——哎,別廢話了!可有關防?有就拿出來吧!”
“哦!”聽得發呆的餘懷這才猛然醒悟,連忙從身邊拿出號牌,遞了過去,“在下四人是替仙鶴門上的大兵采買貨物的,因出來得匆忙,未及辦得關防,有大兵發給的號牌在此,請大老爺驗看!”
那主管接了過去,反複看了一陣,微微冷笑說:“這號牌做得也太蹩腳,八成是假的!不過,眼下也沒工夫找人細驗,算了,拿錢來吧!上姑蘇去嘛,不多不少,每人三兩銀子,總共是十二兩!”
主仆四人被他連哄帶嚇,早就弄得心驚肉跳,雖然明知是敲詐,卻哪裏還敢同他論價?即時如數奉上。那主管收了銀子,便給他們寫了一張船單,吩咐說:“碼頭上就是那兩隻兵船,出去一問就知。這船申牌啟錨,每日就開一趟,到時候,全碼頭的船都一齊解纜起航,眼下還有幾個時辰。嗯,你們去自行料理吧!”
六
“嘿,你為何答應他坐兵船?我們不能坐兵船!不該坐兵船!也不想坐兵船!”
沈士柱終於打破沉默,氣哼哼地質問說。這當兒,主仆四人已經離開了茅草房,走在通向江邊的石板路上。
柳敬亭沒有做聲。餘懷也滿懷心事地緊抿著嘴巴。
看見他們這樣子,沈士柱愈加來了氣。他使勁一跺腳,大聲嚷嚷說:“跟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混在一起,我想想都惡心!要坐,你們去坐,我可不坐!”說著,幹脆賭氣地站停下來。
其餘三個人隻好跟著停下。柳敬亭自然知道這指責是衝著他來的。不過,他卻並不反駁,隻是歎一口氣,說:“昆銅兄說的也對。按說呢,跟豬狗不如的韃子混在一起,著實讓人惡心。那麼,那十二兩銀子不如就算送了那個王八主管,我們另外找船?”
這麼提議了之後,大約看見兩個朋友沒有即時同意,但也沒有表示反對,他又用漫不經心的口吻補充說:“隻不過,那王八剛才說了,我們那號牌可不夠硬氣,就怕到時再查驗時,查出個三長兩短,那可……”在茅屋裏那陣子,餘懷迫於無奈,交納了銀子,但對於竟然去坐兵船,心中其實也是七上八下。因為除了厭惡同清兵混在一起之外,他還擔心萬一敗露了形跡,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現在聽柳敬亭忽然說到號牌,他倒一下子怔住了,半晌,遲遲疑疑地說:“那號牌是地道的真貨。這是交給我的那個人說的——晤,不過,坐上兵船,韃子就不再驗牌了麼?”
柳敬亭苦笑一下:“適才,那王八主管是這等說。是不是如此,自然還得坐過才知。不過如若另外雇船,卻篤定還要查驗,那是逃不掉的!”
停了停,他又狡黠地眨眨眼睛:“其實呢,坐兵船似乎弄險,卻是最安全。
豈不聞兵家三十六計,便有‘瞞天過海’一計!”
他這話固然是為著說服餘懷,但看來也很清楚沈士柱平日以將才自許,一談起兵法就眉飛色舞,因此故意扯上些搔癢處的話頭。果然,沈士柱的神色變得專注起來,停止了吵鬧,似乎在等著聽下文。
柳敬亭微微一笑,又說:“其實,我們這一次如果真個坐上兵船,又何止‘瞞天過海’而已,竟是要‘人虎穴而得虎子’呢!不過,既然二位都不想坐,那就另外雇船也罷!”
“哎,怎生‘人虎穴而得虎子’?老爸且說來聽聽!”沈士柱顯然被吸引住了,急急地追問。
“這還不明白?”柳敬亭將折扇朝掌心一合,前傾著身子,低聲說:“那船上韃子兵一多,那嘴巴必定也多;嘴巴一多,就難免不牢。到時憑麻子這三寸不爛之舌,與他們這麼一胡謅瞎扯,他那些個軍情兵機嘛……嗬嗬!”
大名鼎鼎的柳麻子,那張嘴巴的能耐,是誰都無法懷疑的。既然他這麼說了,那麼這一次乘坐兵船,就不是什麼迫於無奈的事情,而簡直成了刺探軍情的一次不可多得的機會。因此,沈士柱呆呆地望著他,眼睛漸漸亮了起來。終於,他搔著光頭,不好意思地傻笑說:“哎,老爸,你既有這等主意,怎麼不早說?若是如此,莫說是區區兵船,就是韃子皇帝的老巢,我沈某人也敢闖他一闖!”
說完,便把手一揮,轉過身,興衝衝地領頭向江邊走去。餘懷望望柳敬亭,發現那麻子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於是他也就不再說話,隻魚貫地跟在後麵。
這當兒,約莫已經到了未牌時分。大約因為起了風,剛才還一派晴明的天空,轉眼間就蒙上了團團陰翳。森林般排列在運河邊上的船桅,也紛紛左右擺動起來。
主仆四人穿過依舊擁擠的人群,剛剛走到河堤上,忽然聽見有人大聲叫喊:“哎,來了!來了!”
喊聲剛落,整個碼頭“哄”的一聲,人們一下子全站了起來。
“什麼?來了?”“在哪兒?怎麼看不見?”“哎,來了來了,在那兒呢!”
“啊,謝天謝地,可等來了!”“哎,不知道可找得著人?”隨著這各種各樣的話音從四麵八方響起,整個碼頭像開了鍋似的亂成一片。人們匆忙地奔走著,大聲招呼著,在原地打著轉,然後紛紛向河堤邊上擁來。顯然是等待得太久的緣故,他們一個個變得神情亢奮,激動異常,忘情地呼叫著,眼睛在閃閃發光。跑得最快的一批人剛剛在河堤邊上站住腳,第二批人馬上就接了上來,而且後麵的人還更多,還想往前擠。如果不是碼頭上那些大小船隻的艄公們,對此顯然已有經驗,早就拿出長篙,一邊奮力攔擋著,一邊大聲喝止,說不定就會有人被擠到河裏去了。不過盡管如此,餘懷等主仆四人仍舊被這突如其來的騷動鬧了個蒙頭轉向,甚至還沒明白過來,就被團團擠在當中,變得進又不是,退又不能,一步也移動不了。
不過,這種情形卻沒有維持多久。因為忽然又有人喊了一聲:“媽的,船不是靠這兒,是靠那邊,那邊!”
大家轉頭望去,果然發現,黑壓壓地擠聚在下遊的那些人頭,正攢動著,向南邊擁去。於是大家又驀地發出一陣鬧哄哄的亂叫和臭罵,你推我擁地紛紛跟了過去,轉眼工夫,便走了個幹淨。原來的地方,依舊隻剩下餘懷等主仆四人。
“唉,瞧他們天天都是這樣子,其實又有什麼用?能認到贖回的,又能有幾多?”一個蒼老的聲音在旁邊說。
主仆四人回頭一看,原來說話的是個老艄公。他站在一隻天平船的船頭,正把長篙放回船篷底下的支架上。
餘懷猶豫了一下,隨即拱拱手問:“敢問老爹,聞得這些婦人,都是要運到北邊去的,怎麼又許她的家人來相認贖人?”
那艄公看了他們一眼,淡淡地說:“這個麼,本來也是不許認贖的。是百姓向官府哭泣求告得多了,才開準此例。隻是偌大一個江南,兵荒馬亂的,到底有幾多人家有工夫到碼頭來日日候著?就是像這些有工夫來的,又怎能得知自家的婦人被弄到了哪個碼頭?不過是盡盡心意罷了!再說,這些婦人十之八九隻怕都被大兵耍弄過了,就算贖了回去,也是……唉!”
三個朋友對望了一眼,不再問了。但是老艄公的這些話,仍舊使他們又一次感到深深的恥辱與刺痛。這樣默默地站了片刻,終於,沈士柱抬起頭來,猶豫著提議說:“眼下離開船還早,或許——我們也過去瞧瞧?”
餘、柳二人都沒有異議。大家便移動腳步,沿著河堤,慢慢地向前走去。
由於距離得遠,剛才他們一直沒有看清那些船怎樣靠岸,因此也弄不清到底載來了多少婦女。此刻走得近了,他們才發現她們是分乘三隻大艚船抵達的。人數還真不少,起碼也有兩三百,大多數已經上了岸,就一堆兒地站坐在河堤上,還有一些正在下船。她們大都發髻蓬鬆,不施粉黛,身上的衣裙也像是胡亂湊合,顯得很不合體。其中東張西望的也有,但多數都是頭頸低垂,一副含羞忍辱的樣子。幾個腰懸弓箭、提刀持槍的清兵在旁邊虎視眈眈地看守著。至於河堤下麵,則是人頭攢動。那些準備認親贖人的一邊伸長脖子,睜大眼睛,心急火燎地朝堤上張望,一邊直著嗓子叫喚:“阿花!”“阿囡!”“小寶他娘!”“嫂嫂!”“阿妹!”“新婦!”
“嬸娘!”“大福媽!”“春丫頭!”
隨著這聲聲叫喚,堤上那些女人也騷動起來,她們同樣伸長了脖子,大睜著驚慌的眼睛,並且開始互相推搡著,發出尖聲的回應:“哎!”“我在這兒!”“小寶!”“大福!”“姆媽!”“官人!”“我是阿囡!”“我是常喜!”“我是招弟!”
不過,叫喚歸叫喚,而且有些聽來像是接上了茬,但其實隻是名字相同,很快又發現不是,結果有好一陣子,竟然沒有一個相認上的。這麼一來,人們似乎泄了氣,不再向前擠,叫聲也隨之稀落了下來……然而,就在這時,忽然響起一聲大叫:“哎,這不就是春丫頭嗎!”接著,就看見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一邊高叫著“春、丫頭!春丫頭!”一邊拚命往前擠。聽見這叫喚,堤上那群女人當中,有一個少女也驀地發出一聲尖叫,跌跌撞撞地衝下來,到了堤下,大約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摔了一個跟頭,但她一翻身又站起來,猛地向前奔去,終於一下子撲到已經來到跟前的親人懷裏,放聲大哭起來……“啊,認到了,認到了!”人們紛紛相告著,有驚喜的,有感歎的,自然也有嫉妒的。但同時,顯然全都被這成功相認的一幕所鼓舞,於是再一次發出亂哄哄的呼叫,並且爭先恐後地向前擁去。看見這種情景,河堤上的那群女人也激動起來,不顧一切地往堤下奔。守在旁邊的那幾個清兵顯然早有經驗,起初還連聲喝叫,試圖製止,但看見沒有效果時,他們就自動退出人群,站到外圍去,遠遠監視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