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置身在那樣一個環境裏,又不能不見,不能不聽,不僅如此,他還得時時裝出一副興趣盎然、歡喜湊趣的樣子。這可就使日子變得十分難過。更何況,柳如是和家人都不在身邊,即使回到住所,也沒有人可以傾訴,沒有辦法可以忘懷外問的種種別扭和不愉快,哪怕是暫時的也罷!正是由於感到在北京已經連一天也熬不下去,因此當龔鼎孳,還有後來的陳名夏表示願意幫助他脫身南歸時,他簡直如獲救星,不勝狂喜,從此三天兩頭就往龔鼎孳那裏跑,打聽進展的情形,焦急得如同熱鍋上的一隻螞蟻。不過,畢竟又過了整整三個月,事情才終於辦妥。
現在,他總算又活著回到江南來,重新見到故鄉的湖山城郭了。“哦,不知如是怎麼樣?孫愛怎麼樣?家中各人怎麼樣?據說,他們早就搬出吏部衙門,住到外麵去了。那麼一切都還好嗎?自然,他們已經知道我要回來,因為先行的人三天前就派出,他們應該得著音信了!哎,眼下一定都在心急如焚地等著我抵達吧?”
當官船緩緩駛近石城門外的碼頭時,錢謙益也變得越來越心忙意亂,以至不等靠岸,就先自站立起來,伸長脖子一個勁兒地眺望……然而,出乎意料,率先下船的手下人到碼頭上轉了半天,卻回來稟告說:岸上來來往往的人盡管並不少,其中也有等候接人的,但是,卻並沒有來接他的人。
這使錢謙益頗為納悶,因為按理說,得知他遠道歸來,家中是必定會派出家人來接船的。即使錢孫愛、陳在竹他們有要緊的事來不了,起碼李寶也一定會來。就算家中出了什麼意外,或者已經搬回常熟鄉下,還壓根兒不知道這事,那麼官府也該派出人來。因為他已經吩咐先行的人同時向官府報告。然而,那手下人卻說已經同時尋找過,碼頭上也沒有官府的人。“哎,莫非報信的人半路出了事,沒有把信送到?眼下到處兵荒馬亂,道路不靖,這自然也有可能……不過,會不會是別的緣故,譬如說,如是她趁我不在時,自作主張,暗中交通反清義旅,結果弄出了禍事來?或者龔孝升、陳百史他們托我回來之後,設法聯絡各方,預作規布那件事,已經被朝廷偵知,將對我有不利之舉?”這麼猜疑著,錢謙益就頓時變得緊張起來,脊背也冒出涔涔虛汗。有片刻工夫,他心驚膽戰地朝岸上窺視著,甚至盤算是否幹脆連岸也不上,立即設法逃走?不過,最後他還是放棄了這種打算,因為如果到了那一步,逃是逃不掉的。更何況事情未必真的就是所推測的那個樣子。當然,如此一來,隻怕就暫時不適宜隻顧著往家裏鑽了。沉吟半晌之後,他終於決定先上總督行轅去,向洪承疇報到,一來顯得他對履行手續的重視;二來,即使家中真的出了事,也可以表明他毫不知情……現在,他已經把拜帖遞了進去。由於從碼頭前來的一路上,除了,出入城門的檢查頗為嚴格,城內的大街小巷與一年前他離開時相比,那冷清的情狀依然如故之外,並沒有發現任何特異的情形,錢謙益心中多少安定了一點。因此,等門官重新走出來,說道“大老爺有請”時,他就照例整肅一下衣冠,然後舉步向裏走去。
洪承疇駐節的這所衙門,就是舊時的都察院。裏麵門堂高大,氣象森嚴。錢謙益記得,在弘光立朝的那一年間,最初在這裏主政的是東林派的劉宗周,不久劉宗周被排斥去職,就換上了馬、阮一派的李沾來把持監察大權。但不到半年,就鬧到左良玉“清君側”,接著是清兵南下,弘光出逃,小朝廷頃刻土崩瓦解,大小臣工倉皇四散。到如今,不論是哪一派的人,都落得個亡國破家的收抄…心中正在暗自感慨著,錢謙益一抬頭,卻發現洪承疇已經站在簽事房的台階前。旁邊還站著一個人,錢謙益覺得那張精明幹練的臉看上去很眼熟,仔細一認,竟然是舊日的老相識黃澍!鞍。詞撬≡趺礎比歡蝗菟胂氯ィ欏⒒貧艘丫白攀鄭扯研Φ賾鍁襖礎S謔牽嬉擦Χㄒ歡ㄉ瘢淼屯罰攵苑叫欣襝嗉?“大半個月前,學生已於邸報中得知,牧老有歸田之慶,是以日日引頸而望,不意直到今日,方始得接芝宇!哎,一路之上,可還順利吧?”洪承疇一邊往屋子裏讓客,一邊眯縫著眼睛,微笑著客套說。
“哦,不敢!”錢謙益連忙拱一拱手,“托大人洪福之庇,謙益此行,尚算順利!”
“那麼,”等到了屋內,重新行過禮,彼此分賓主坐下之後,洪承疇接過差役奉上來的一盞茶,繼續微笑地問:“牧老是幾時抵步的?”
“哦,學生是剛剛才下的船。”
“這麼說,牧老竟是尚未歸家?”
“學生一下船,就即時前來謁見大人,是以尚未及歸家。”
聽錢謙益這麼說,洪承疇就偏過臉去,同黃澍交換了一個眼神,隨即點點頭,說:“牧老千裏南還,車舟勞頓,本應先回府上,歇息幾日,也還不遲,又何必匆匆見過?”
“哦,”錢謙益拱著手說,“大人奉朝廷欽命,駐節江南,無論官民,俱歸約束。學生從今而後,便是屬下草民,自應從速報到!”洪承疇搖搖頭,說:“牧老言重了——那麼,不知今後有何打算?可有需學生相幫之處否?”
“甚感大人盛情!惟是謙益以老病之軀,得蒙聖上恩準,放歸壟畝。今後但得苟延殘喘,於願已足。除此之外,已是無複他求了!”
交談進行到這裏,主客問的寒暄便算告一段落,同時,錢謙益也算是報過到了。於是接下來,話題很自然地轉向了南北兩地的新聞。不過,由於錢、洪二人過去並沒有多少來往,充其量也隻是場麵上的泛泛之交。至於坐在一旁的黃澍,雖然算是老熟人,但在上司麵前,他卻隻有幫腔賠笑的份兒。因此,整個談話便始終隻能停留於無傷大雅的應酬,像京中熟人的情形,江南近日的戰事,如此等等。倒是有一次,洪承疇關心地向客人打聽起,他於去年底上送的那份江南省官職設置方案,以及那份請求起用的官員名單的消息。當得知就在錢謙益離京那陣子,朝廷終於正式批準,這位封疆大吏就頓時顯得大為高興,對客人也愈加客氣和熱情起來……看見這種情形,一直心懷鬼胎的錢謙益也趁機向對方問起,前幾日曾經派人先行報信的事,得到的回答是:除了在邸報上得知錢謙益辭官獲準之外,後來並沒有接到任何報告。“哦,這麼說,送信人果然在路上出了事!所以…”他想。
雖然這確實始料不及,但心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錢謙益於是隨即想起:已經耽擱了老半天,應該趕快回家去了。這種念頭一閃現,他就頓時變得有點迫不及待,因此,等交談稍一出現間歇,就馬上站起身,拱手表示告辭。
“牧老這就要走?”洪承疇似乎感到意外,不過,卻也沒有挽留,跟著站了起來。
“嗯,此次歸來之後,牧老想必仍要回貴鄉常熟居住?”送出兩三步之後,洪承疇忽然沉吟地說,“不過,以學生之見,最好還是遲些時日。皆因那一帶日內就要打大仗,貴鄉說不定會被波及。還是待亂定之後,才作歸計為宜!”
“啊,大人是說,敝鄉也……”錢謙益吃了一驚。
“剿平浙閩,在此一戰,兵鋒所向,變化難測。如不波及貴鄉,自然最好。
但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小心一點,總沒有壞處!”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沉思地點著頭,沒有做聲,他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微微一笑,說:“牧老離家已久,自應作速回去探視。若無他事,就勿再上別處逗留了!”
這麼說了之後,也不待錢謙益反應過來,他就回頭對黃澍說:“學生尚有許多雜務亟待料理,就恕不遠送了。敢請黃先生代勞,如何?”
黃澍自然滿口答應。於是,等錢謙益與洪承疇在滴水簷前行禮作別之後,他就做出相讓的手勢,陪同客人向外走去。
“牧老,”當兩人穿過天井,出了二堂之後,黃澍忽然回過頭來,目光閃閃地瞅著客人,壓低了聲音問:“可認得沈士柱沈昆銅?”
“兄是說沈昆銅?自然認得。”錢謙益點點頭說,對於黃澍的詭秘神情,多少感到有點奇怪。
“交情如何?”
“交情嘛,他在複社中也算是個挺能活動的角色,以往倒是常來往的——可是,他怎麼了?”
“唔,若是他再來訪牧老,牧老可得千萬告知學生!”
“可是——”
黃澍先不回答。他左右張望了一下,見沒有別的人,才壓低聲音,惡狠狠地說:“他交通亂匪,密謀造叛,被人供出,眼下正在追捕他呢!”
錢謙益不禁大吃一驚,結結巴巴地問:“這……這……”“皆因他是複社,”黃澍沒有理會對方的愕然,管自一臉懊喪地接著說:“南京城中凡是與他相識的,隻怕都脫不了幹係!哎,鬧不好,這回你我都會被他害死!”
錢謙益愈加驚疑:“那麼……”
“為今之計,”黃澍捏緊了拳頭,“一定要找到他!眼下,他想必是藏起來了。可是學生料定他藏不了多久,就還會出來。若是找到你老家裏,你老千萬不可聲張,可先穩住他,然後著人來告知我,我自有處置之法!”
錢謙益眨眨眼睛:“既然如此,那就不如即時將他縛了,送交官府,豈不幹淨?”
這個建議本來也順理成章,但是黃澍卻分明錯愕了一下,隨即搖搖頭:“哎,你老不知道,這事若能如此處置,倒好了!可其中邪乎著呢!”
停了停,看見錢謙益依舊一臉茫然,他就急躁地把手一揮,說:“總而言之,這事洪亨九已經交付學生料理了!牧老千祈照著學生所言去做,方能萬無一失,切記切記!”
這麼說完之後,兩人又繼續往前走。直到出了大門,拱手作別時,黃澍才重新恢複了常態。同時,像是想起了什麼,又像是為著掩飾自己剛才那一陣子的焦慮失態,他也如同洪承疇那樣,微微一笑,說:“牧老外出多時,家中之事,想來疏於料理,如今回來了,那就即速回去看視,也免得家人懸望!”
錢謙益心中不由得一動,疑惑地問:“我兄之意——”黃澍卻不再答腔,隻是畢恭畢敬地交拱著雙手。於是,錢謙益隻好滿腹狐疑地轉過身,向停在一旁的轎子走去。
七
錢謙益剛剛走近轎子,忽然聽見斜刺裏傳來急促而雜遝的腳步聲。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發現依然耀眼的夕陽光影裏,一夥人——大約有四五個之多,向他直奔過來。他不由得吃了一驚,正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聽見走在頭裏的一人叫了一聲:“父親,您老人家可回來了!”錢謙益連忙定眼看去,這才辨認出:原來那是他的兒子孫愛,跟在後麵的則是李寶和其他幾個仆人!
錢孫愛奔到跟前,就“噗通”一聲,雙膝跪倒在地上,用帶哭的聲音又說:“不知父親大人已經抵步,孩兒迎候來遲,不孝之罪,祈請寬恕!”說著,“咚咚”地叩下頭去。
錢謙益瞪大眼睛望著兒子。有片刻工夫,他想張嘴說話,卻發不出音來,想迅速走向前去,卻邁不動腿,隻覺得一股深長的熱流汩汩地從心底裏冒湧上來。
接著,眼睛開始發澀,嘴唇也止不住微微發抖。的確,他這一次與家人分開,雖然才隻一年不到,但對於家人的思念,卻比以往任何一次離家都強烈得多,也難熬得多。而其中,最令他魂牽夢縈的,第一個不用說自然是柳如是,而第二個就輪到眼前這個寶貝獨生兒子。剛才,他為著保險起見,不得不先行趕到總督行轅來報到,但是一路上最讓他神思不定的,也仍舊是這兩個人。現在忽然看見親兒子就跪在自己的跟前,而且舉動是那樣恭敬有禮,神態是那樣深切真誠,完全像是一個懂事的大人模樣,錢謙益心中的一份激動、喜悅與感觸,確實不是言語所能形容的。終於,他猛然走前兩步,伸出雙手,緊緊地抓住兒子的胳臂,同時,想說上一句高興親熱的話,但是喉頭像被堵住了似的,淚水卻已經湧出了眼眶,並且熱乎乎地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啊,父親,你……莫非因孩兒迎候來遲,致令父親生氣了麼?”錢孫愛一邊站起來,一邊惶恐地問。
“不,為父是……喜歡……”
“可是……”
錢謙益做了個“真的沒有什麼”的手勢,隨即放開兒子,雖然淚水還掛在臉上,但已經咧開嘴巴,藹然地微笑起來。
這當兒,李寶,還有其他幾個仆人全都圍了上來,開始挨個兒地向老主人叩頭、請安。於是錢謙益也就趁機揩幹眼淚,點頭答應著,同時照例說上一兩句親切的話。主仆之間這麼樂嗬嗬地交談了一陣,直到李寶提醒說:“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大家才又殷勤服侍著,把錢謙益送上轎去。等錢孫愛也跨上驢子之後,一行人便沿著正陽門外大街,絡繹地向位於城南的善和坊行去。
也許是終於見著了親人,錢謙益如今的心情變得安定了許多,也歡快了許多。
為著打發轎中枯坐的無聊,他稍稍撩起窗簾,信目瀏覽著迤邐而過的街景,同時又一次想起柳如是和其他家人,想起剛才由於隻顧著回答兒子、後來還有李寶和仆人們的問候,競來不及打聽家中的情形。“嗯,橫豎馬上要到了,一切都會知道的,也差不了這一刻。況且,若是真有什麼要緊的事,孫愛他們剛才不會不告訴我……”這麼安慰著自己,他就坐正了身子,閉上眼睛,管自養起神來。
然而,當轎子輕微而有節奏地晃動了一陣之後,錢謙益的心思不由自主又活動起來。“嗯,不過,剛才在總督行轅時,洪亨九和黃仲霖都催促我快點兒回家探視,這本也平常,可是那神情卻全都透著古怪,像在暗示什麼似的。那麼,莫非家中出了大事,大得連孫愛和李寶都不敢即時對我說?”這麼一想,錢謙益頓時又睜開了眼睛,而且越想越覺得放心不下。終於,他忍不住掀開轎簾,朝正騎著驢子走在旁邊的錢孫愛招一招手。等兒子湊近前來,他就緊盯著問:“這些日子,家裏各人——嗯,你母親、柳太太,還有你三娘,可都還好?”
“父親是說,家中各人?哦,都還好,都還好!”錢孫愛回答,停了停,又補充說:“托父親大人的福,她們全都好好兒的,也沒病也沒痛。”
“不曾出什麼事?”
“出事?出什麼事?”
發現兒子瞪大了小圓眼睛,一副天真無邪的樣子,錢謙益心中再度湧起一種軟乎乎的愛憐之感,同時鬆了一口氣,暗想:“原來沒有什麼事!這就怪了,洪亨九他們為什麼……”心中這麼想著,不提防口裏卻說了出來。錢孫愛聽見了,便問:“父親,什麼‘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