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西的日影一點一點地移動著,已經落到了窗外那叢肥大的芭蕉樹下方。屋子裏開始變得昏暗下來。柳如是默默計算著:老頭兒是正晌午過了一點的時候進門的。縱使照例要與陳夫人等人相見,聽他們告狀,洗臉,歇腳,還有,就算他還餓著肚子,要吃飯,到這會兒,無論如何也該告一段落了。在這麼長的時間裏,他對於她所做的那檔子事,也該考慮有個結果,並且拿出決斷來了。“哼,這樣倒好,一了百了,總比半死不活地拖著強!這事我既然做出來了,我就敢承當,要殺要剮都任由你!就是別這麼拖著!沒勁兒!橫豎老娘這輩子苦也吃過了,甜也吃過了,論風流快活,那些官家太太、公主王妃有誰比得上我?論風光體麵,那些同行的手帕姐妹又有幾個比得上我?夠了!人活到這個份上,也算對得起自己了!那麼就來吧,我才不怕呢——哎,可是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

這樣疑惑著,柳如是就不由得焦躁起來。她站起身,離開了椅子,開始一邊在屋子裏來回走動著,一邊不停地向簾子外眺望。

然而,盡管如此,月洞門那邊仍舊靜悄悄的,既沒有響起錢謙益的腳步聲,也沒有出現來自正院那邊的其他人的身影。隻有幾隻黃色和白色的小蝴蝶,不時從門簾外翩翩飛過,使這個黃昏的庭院,更增添了幾許令人難耐的不安……這種長久的等待,一直持續到天色齊黑,晚飯也吃過了。但是,錢謙益像是已經下決心就此與侍妾一刀兩斷似的,始終不來露麵。有一陣子,感到又羞又惱的柳如是差點兒忍不住,打算派紅情過去探聽消息;後來,出於一種偏不低頭服輸的倔強心理,才又咬一咬牙,幹脆早早就吩咐丫環放帳驅蚊,吹燈上床。

這一夜,由於天氣炎熱,加上心裏有事,柳如是一直輾轉反側,沒睡安穩。

不過,到了第二天,她仍舊早早就醒過來,而且再也睡不著,隻覺得腦袋昏昏沉沉的,身子也軟綿綿的一點勁兒也沒有。雖然紅情踮著腳兒走進來窺探過好幾次,她也打算爬起來,但終於鼓不起勇氣,便隻好仍舊賴在床上。

現在,柳如是睜大眼睛,望著紗帳的方頂,腦子裏變得空空蕩蕩的,什麼事情都沒有力氣去想。她隻覺得這一場戲就要結束了,什麼丈夫,什麼家庭,什麼鄭生,什麼悲歡離合、妻妾爭鬥,還有,她費盡心思才掙到的今天這種身份地位,都將隨著最後幾聲鑼鼓,如同夢幻泡影一般悄然消失了。剩下的,隻是一個空蕩蕩的戲台,而她自己也依舊是孑然一身。從今以後,她將會怎樣呢?柳如是沒有勁頭去考慮,也不願意去考慮。事實上,國家亡破到這種地步,到處亂到這種地步,這事也由不得她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充其量隻能看一步行一步罷了。正是這種茫然的、近乎絕望的感覺,使柳如是在這一刻裏變得從來沒有過的軟弱,以至不由自主地潸然流下淚來……“踢噠——踢噠——”一陣腳步聲從屋外的過道裏傳來,沉穩而又略帶幾分拖遝。柳如是心中微微一跳,頓時停止了流淚。“啊,這是誰來了?難道、難道是他?”她驚疑地想,卻不敢相信,隻是緊張地豎起了耳朵。

“踢噠——踢噠——”那熟悉的腳步聲已經來到了門邊。

“啊,是他!好嘛,你到底還是來了!”柳如是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縈繞在她心頭的那股子絕望和軟弱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相反,本能地生出一股決心全力自衛,準備同對方拚著命兒大鬧一場的勁頭。她咬緊了嘴唇,一動不動地端坐著,斜著眼睛,等待著丈夫那張凶惡的臉孔出現……終於,門簾被掀開,錢謙益跨進門檻裏來了。大約是頭一回來到這屋子裏,對室內的布局擺設一無所知,隻見他轉動著腦袋,左右張望了一下。不過,那表情卻並不是柳如是所設想的凶惡橫暴、氣急敗壞,相反,還顯得有點慌裏慌張。

當發現柳如是正坐在床上,他那張年老的、黝黑的臉就現出驚喜的神情,並且快步走近前來,像怕嚇著了她似的,激動地小聲說:“哎,如是!你原來在這兒!叫我好找!”

柳如是卻沒有吱聲,也沒有動彈。“嗯,他怎麼會是這個樣子?他怎麼不生氣?他本該惡狠狠、凶巴巴才對的呀!莫非他還不知道那件事?”她疑惑地想。

“為夫是昨兒午後到的家,”錢謙益又說,“本想即時過來看你。誰知一進門,各種勞什子事都堆了上來,一時分身不開;再加上一幫子同僚舊識得了信,早早就來家裏等著相見,打探京裏的消息,好不容易把他們打發完了,時辰已經很晚,我怕你已經歇下了,便沒有過來。哎,你想必等得心焦了吧?啊?”

“哼,不錯,”柳如是想,“他進門已經整整半天加一宿。正院那幫子人,哪有還不向他揭發那件事之理!而且,以老頭兒以往那種黏糊勁兒,又哪會不急巴巴地往我這兒鑽?什麼分身不開,時辰已晚,分明是一派鬼話!他必定已經知道那件事,才狠下心不過來的。如今想了一夜,又改了主意。鬼知道他心裏打的什麼算盤!”於是,她頓時警覺起來,臉孔也愈加變得冷冰冰的了。

錢謙益卻已經坐到了床邊上。“怎麼?你莫非生為夫的氣了?好了好了,快別生氣了!為夫報到來遲,冷落了我的心肝寶貝,自知實在不該。在此謝過!還不成麼?”說著,伸出胳臂,來摟柳如是。

可是柳如是卻一閃身,避開了他。

“哎,莫要這樣。你可知道,見不到你都快整整一年了!可把為夫想死了!”

錢謙益可憐巴巴地說,挨過來,再一次伸出了胳臂。

這一次,柳如是沒有動彈。她感到自己已經被丈夫攬進懷中,感到丈夫的手正隔著薄薄的衣衫,在自己的身體上下親熱地移動著。接著,一股氣息——老年人特有的氣息很近地噴到她的臉上來。這氣息使她想到了鄭生,想到那完全不同的、年輕的氣息……突然,她用了一個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斷然的動作,使勁推開了丈夫。

“啊,你、你為何……”錢謙益愕然地問。

柳如是厭惡地皺著眉毛,沒有好氣地問:“你且說明白,正院那幫子人——向你說過那件事了麼?”

“那件事?什麼事?”

柳如是不吱聲,隻是咬住了嘴唇。

錢謙益眨眨眼睛,忽然醒悟過來似的哈哈一笑:“哦,你是說那件事呀!不錯,他們是說過。可是為夫不信!”

“你不信?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不信!噢,為這事,我昨兒夜裏還特地寫了一首詩呢!”

這麼說了之後,錢謙益就急忙把手伸進懷裏,摸索了一下,隨即掏出一張折著的紙來:“你瞧!”

這一下,可就輪到柳如是有點意外。她疑惑地瞅了丈夫一眼,接過紙片,打開一看,發現裏麵果然寫著一首七言律詩:水擊風摶山外山,前期語盡一杯問。

五更噩夢飛金鏡,千疊愁心鎖玉關。

人以蒼蠅汙白璧,天教市虎試朱顏。

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笰班。

柳如是默默地誦讀了兩遍,發現這詩雖然照例用了好些典故,但其中的意思卻是很清楚——頭兩句是追述去年八月老頭兒被召北上前夕,與她那一席信誓旦旦的談話;三四兩句是分寫彼此別後的思念之苦;五句和六句筆鋒一轉,直寫眼前這件事,競痛斥那些告發者是惡意汙蔑她清白的“蒼蠅”,是“三人市虎”式的誣陷!至於最後兩句,更是誇獎她當初堅持留在南京,不肯跟隨北上,如此氣節,足以使其他降官如王鐸等人的妻妾們羞殺,愧殺……柳如是不由得怔住了。說實在話,自從與鄭生的那件事敗露以來,她就無數次地揣測過一旦被錢謙益得知後,自己將會遭到怎樣的報複,落得怎樣的下常而且,隨著鄭生的被官府拘拿和下獄,隨著正院那邊公然將自己手下的、丫環老媽叫過去問話,她已經越來越感到那種山雨欲來的無情壓力,預感到最後,將會是一記泰山壓頂般的致命打擊。無疑,她還依然懷著一線冀望,就是錢謙益能看在昔日的情分上,網開一麵。即便如此,她所期望的最好結果,也隻是老頭兒把她痛責一頓之後,姑且允許她留下來。但從此以後,她已經無法像過去那樣再備受寵愛,更不能在家中頤指氣使,為所欲為……然而,使她愕然的是,老頭兒竟然壓根兒不相信有那回事!不但嘴裏說不相信,還專門寫出詩來為她洗刷解脫!

這到底是因為他過分地相信了自己的忠貞不貳,還是明明戴了綠帽子,還硬裝糊塗?如果是前者,那麼其實還完不了,因為總有真相大白的時候;如果是後者,那麼這老頭兒就未免太過膿包,連一點男人大丈夫的氣性也沒有,愈加令人感到惡心,即便她得以借此逃脫懲罰也罷……“哎,我來給你說——”大約看見柳如是久久地盯著詩箋一言不發,錢謙益以為她沒看明白,便興衝衝地指點著解釋說:“這‘山外山’,是用的古樂府‘槁砧今何在?山外複有山’之典,暗藏一個‘出’字,指我去年離家北上;這‘飛金鏡’,卻不隻是‘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之意,還暗含樂昌公主‘破鏡重圓’一重用意!還有,這‘鎖玉關’,是用的李太白……”“可是,那件事是真有的!”感到心煩意亂的柳如是終於忍耐不住,高聲地叫出來。停了停,看見錢謙益睜大了眼睛,一臉驚愕的樣子,她又使勁地點點頭:“我不騙你,是真有的!”

“可是……”

“媽的!”柳如是猛然把手一揮,惡狠狠地打斷他說,“別再‘可是可是’了,好不好?總之,老娘全都承認,我守不住空房,趁你不在,偷了漢子!負了你的情,丟了你的臉!就是這樣!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好了!”

這幾句話,柳如是是拚著落個魚死網破,不顧一切地吼出來的。也許由於過於使勁,說完之後,她還久久地心懷激蕩,身子止不住微微發抖。不錯,話既然說到這種程度,也就再也沒有退路了。“可是,我寧可這樣子!就算是死,老娘也要死個轟轟烈烈!”這麼想著,柳如是反而興奮起來,感到血液湧上了臉孔,快意在心頭躍動。她挑釁地緊盯著丈夫,等待著那山崩地裂的猛烈爆發。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錢謙益的臉孔雖然分明抖動了一下,但是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應。他甚至也不說話,隻是低下頭去,呆果地坐著,表情卻變得越來越暗淡、陰鬱。末了,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啞著嗓子說:“我又怎麼會責怪你?我又憑什麼責怪你?說到負情,說到不貞,頭一個該責怪的,其實是我啊!當此國破君亡之際,我身為大明重臣,不能力障狂瀾,奮身盡節,相反還寫降表,獻城池,向韃子卑躬屈膝,極盡獻媚賣身之能事!比起這千秋罵名來,你那點子事,又算得了什麼!至少,你當初還當真打算投湖自盡,後來又不旨隨我蜆顏北上,就隻這兩件,你就比我清白得多啊!我寫那首濤,是真心的。過去了的事,就讓它……過去了吧,今後……就別再提了……”這一次,柳如是當真呆住了。不錯,剛才她橫下一條心,給丈夫來個直認不諱,固然是不願意繼續遮遮掩掩,心懷鬼胎地過日子;但同時,其實也是不想把丈夫當做傻瓜似的耍弄,畢竟這些年來,他對她隻有恩義,而沒有仇怨!然而萬萬沒想到,到頭來卻引出對方一番如此深切傷情的懺悔,而且,現在可以看得很清楚:對方其實並不是故意裝傻,而隻是比她想得更透辟,更徹底,因而對這種事也就變得能夠寬大和包容……這一省悟,使她心中的那股子強悍的勁兒,不知怎麼一來,就失去了勢頭,相反,還多少感到有點兒慚愧。她不認識似的打量著丈夫,發現一年不見,老頭兒明顯地蒼老了,頭發幾乎已經完全變白,臉上的皺紋也更深了。這是因為各種各樣的事情把他壓得太重?還是因為苦苦思念她的緣故?不過無論如何,正如他反複說過的那樣,在往後的歲月裏,除了她之外,隻怕不能再指望誰能給他帶來生趣,帶來快活了……這麼憂鬱地想著,柳如是心中不由得一軟,驀地張開雙臂,“嚶”的一聲撲進丈夫的懷裏,感動地、悔恨地嗚嗚哭起來。

錢謙益也已經老淚橫流。他緊緊抱住她,習慣地輕輕地拍撫著,並且不停地親著她的鬢發。就這樣,不知過了多久,兩人才終於互相放開對方。經過這番多少是重新熟悉的溫存,柳如是的情緒終於平複下來。由於消除了一塊長久的、致命的心病,更由於對丈夫的內心有了更深一重的認識,她變得輕鬆異常,於是敏捷地站起來,笑盈盈地問:“相公這次回來,有何打算?”

“河東君夫人要為夫怎麼樣,為夫就怎麼樣!”錢謙益一本正經地說。

柳如是撒嬌地用食指勾了一下丈夫的高鼻子,隨即點著腮幫,思索地走出兩步,忽然又旋過身來,挑戰地瞅著對方,說:“你起過誓的,回來之後,就要聯絡同誌,為恢複大明奔走!”

錢謙益毫不猶豫地點點頭:“行啊!隻要夫人有命,為夫就義無反顧奔走便是!”

“那好!”柳如是警覺地左右望了一下,隨即迅速坐到丈夫身邊,向他咬著耳朵說:“告訴你,去年底,接到你那封信之後,本夫人已經著人把沈昆銅沈相公找來,告知他相公就要辭官南歸,還轉達了相公有意同南邊相結之意。沈相公當時答應代為牽合,隻不過,後來就再也沒見到他了……”錢謙益起初還頷首聽著。忽然,像被針紮了一下似的,他渾身一抖,轉過臉來,吃驚地問:“什麼?你、你告知了沈昆銅?”

看見柳如是肯定地點點頭,他就猛地站起來,瞪大眼睛,說:“糟糕!這回隻怕要糟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