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最後兩句話,冒襄是咬著牙說出來的,就像刀子似的又鋒利又冰冷,簡直可以置人於死地。然而,董小宛卻忽然抬了抬頭,眼睛裏閃出一絲意外的神色。

但碰到丈夫那嚇人的目光,她又自知有罪地趕緊垂下脖頸。

也就是到了這會兒,冒襄的怒火才算好歹平息了一點。雖然嘴巴還在翕張著,一些淩厲的語句還在喉頭翻滾,但當目光落在董小宛那逆來順受的姿態、那尖削憔悴的臉龐上時,他終於遲疑了一下,把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末了,他轉過身,一邊走向擱在矮凳上的臉盆,一邊氣哼哼地說:“今晚這事,衝著是父親的主意,總算還情有可耍不過,今後你可得給我留神著點!若是再這麼自甘下賤,我可不會像今日這等輕饒你了!”

這麼最後警告了侍妾之後,他就俯下身去,開始動手盥洗。

誰知,董小宛卻忽然抬起頭,眼睛閃著淚光,神情激動地微笑說:“相公,你怎麼不罵了?你再罵呀,妾身喜歡聽呢!”

冒襄不由得一怔,從臉盆上抬起頭來:“你喜歡——我罵你?”

“是的!”

“為什麼?”

“因為、因為相公再也不將妾身當婊子看了!妾身真是好喜歡,好喜歡!”

董小宛真誠地說。燈光下,她的臉容顯得異樣的明朗、舒暢和安詳。

本來,看見侍妾挨了訓斥之後,居然還笑,冒襄已經惱火地豎起了眉毛。驀地,聽對方說出那麼一句,他心頭不由得一顫,噎住了。半晌,他慢慢地直起腰,覺得一股熱流從胸膈問冒了起來。那是一股遙遠的、辛酸的熱流。他轉過身,默默地、深長地望著侍妾,末了,歎了一口氣。

“啊,相公不要這等難過!”董小宛激動地急急說,“我自跟了相公之後,安生的日子雖然不長,但那一份可心,那一份甘甜,妾身一生一世都會記在心裏!”

冒襄抬起頭,望著桌上的油燈,喃喃地說:“啊,你還記得?”“記得,記得!”董小宛使勁地點著頭,“妾還記得,那年劉漁仲大人受錢大宗伯之托,送我到如皋時,妾身在船中等了許久,卻遲遲不見相公來接,心中十分驚疑。後來忽然來了一班、丫環老媽,把我簇擁上岸,更覺害怕。後來到了一處單門獨院的住所,看見裏麵幃帳燈火器具飲食,樣樣齊全,問起因由,原來是奶奶著人安置的,心中一塊石頭這才登時落了地,知道妾身真真遇著好人家了!”冒襄點點頭:“那天是因為父親在花廳設宴,招待黃太衝,我當時還沒將娶你的事稟明父親,故此一時抽身不開——不過,你來7之後,記得足有一個月,你一不彈,二不唱,三不施粉描眉,一天到晚隻管繡花念佛,活脫就像個小尼姑子!”

“啊,那時妾身的心裏,就如一下子脫出萬頃火雲,落到了清涼界中。一想起向時那五載風塵歲月,就像一場地獄噩夢,心裏直哆嗦!”

看見一旦提起過去那種從事賣笑生涯的歲月,侍妾仍舊是一臉惶怖的樣子,冒襄就走過去,在她身邊坐下來,安慰地握住她的兩隻小手,說:“後來就好了!

記得那天把你正式帶進府裏叩見父母,兩位老人家一見就十分喜歡,都說,沒想到襄兒娶回這麼個可人兒!不過,也難得你居然就懂得許多,知書識禮,繡花念經,也還罷了,你居然還會品香製香,蒔花種草,烹調美食,而且樣樣都出手不俗,別饒新意。記得你那年弄的秋海棠露,就是一絕!別人都說這秋海棠又名斷腸草,不能食用,誰知你做出來讓大家一嚐,味道竟是比那些梅花、野薔薇、玫瑰、桂花、菊花製的露都要好出多多!還有那些桃膏瓜膏、火肉風魚、醉鱘醉蛤、烘兔酥雞,全都是一時美味!哎,可惜如今又哪兒去尋這些東西呢!”

“啊,會有的,會有的!隻要相公喜歡,妾就必定想法替相公弄出幾樣來!”

冒襄苦笑著搖搖頭:“你可千萬別去弄,我是說說玩兒罷了!你為了我,已經受了許多的苦,瞧你這雙手,都磨出繭來了!還有你這身子,也真是瘦得多了。

聽說我鬧病那陣子,你每日把好吃的都留給我,自己隻吃一頓糠菜,還得張羅許多家務事。唉,實在太難為你了!”

董小宛癡癡地望著丈夫,突然張開雙臂,使勁把他抱住,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說:“相公,相公!妾身真是太、太疼惜你了!你知道麼?為了你,妾身就是即時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冒襄也已經動情地把侍妾攬進懷裏,聽了這話,頓時眉頭一皺,不高興地說:“你胡說什麼?什麼死不死的!別說那些不吉利的話!”

“可是……可是,”董小宛流著淚說,“妾身十歲時,我娘聽說石城門外的江神廟有個瞎先生算命很靈,就帶我去讓他算。那瞎先生當時就說,我的命煞重身輕,又多刑衝破敗,怕年壽不長……”聽侍妾說得認真,冒襄倒呆了一呆,但隨即搖搖頭,撫摸著她細密柔軟的秀發,斷然說:“那些走江湖的,十有八九都是靠嚇唬糊弄人騙飯吃,你能信他!

哎,時辰不早了,趕快洗一洗,上床睡吧!”

由於丈夫這樣說了,董小宛也就似乎得著倚仗似的,臉上重新綻開了笑靨。

她笑得那樣開朗、寧帖和長久,是嫁進家門三年多來,從未有過的。

小半天之後,隨著破宅子中這最後一盞油燈的熄滅,整個院子也進入了沉沉的夢鄉。隻有變得繁密起來的唧唧蟲聲,像奏響了一支夏夜的樂曲,它們熱烈地、不疲倦地演奏著,給人們的夢境,注入幾許甜蜜,幾許安詳……這亂離時世中的一夜,如果不再發生別的事情,也許好歹就這麼過去了。然而,冷不丁的,街上的狗忽然汪汪地吠叫起來,一兩隻,三四隻,越來越多,越吠越凶。接著,是奔跑的腳步聲,嘭嘭的打門聲,惶急的喊叫聲。人們開始從睡夢中驚醒,紛紛披衣起床。於是,剛剛還是鼻息沉沉的殘破小城,像是被某種強力猛地撞了一下似的,頓時騷動起來……冒襄和董小宛因為睡得太沉,直到冒成敲著西廂的門叫喚,才驀然驚醒。當他們匆忙穿上衣裳,開門走出時,發現冒起宗、馬太太、奶奶蘇氏、劉姨太,還有餘懷主仆,都已經齊集在天井裏,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成一團。

“什麼事?出了什麼事?”冒襄一邊緊張地問,一邊胡亂地係著腰帶。

“少爺,魯王爺的兵過江了!”冒成回答。

冒襄心中一愣,頓時想起去年十月,也曾為這種消息虛驚過一場,於是皺著眉頭問:“魯王爺的兵?會不會像上回那樣,又是謠言?”

冒成搖搖頭:“這回可是真的了!剛才聽外邊的人說,是一夥打夜魚的看見的,江南開來好多的船,火把紅彤彤的一大片,把半條江都映亮了!”

“要是這等,今番恐怕是死定了!死定了!”冒起宗喃喃地說。

由於酒意已經過去,他也恢複了平日的端莊與沉靜。

“哦,那、那可怎麼辦哪!”“老爺,你可得想個辦法呀!”女人們一齊驚慌地尖叫說,並且急得哭了起來。

“襄兒,你瞧這事……”老人望著兒子問。

冒襄沒有立即回答。因為事出突然,他心中一時也亂得很。加上這當兒,透過倒塌了的大堂和大門,可以看見街上已經亂成一片。那些準備逃難的人已經開始把家當往外搬。這種情形使大家更加焦急,也使冒襄心中七上八下,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老爺,相公,”看見大家一時沒有主意,董小宛從旁試探地說:“要不,還是先上大白居去躲一躲?那裏畢竟偏僻些,南兵一時到不了那裏。”

大白居,是冒襄的朋友張維赤的別業。去年六月,他們全家逃離海寧之前,曾經把女眷們送到那裏去住過一陣子。不過,自從上一次傳說魯王的兵打來時,冒襄同張維赤鬧翻了之後,彼此就沒再來往,現在又逃到那裏去,對方到底肯不肯收留,卻有點吃不準。因此,冒襄沒有吱聲。

“老爺、大爺,姨奶奶說得不錯,”冒成接了上來,“今日小的在街上遇見張相公,他還叫住小的,打聽老爺和少爺如今怎麼樣了,問了許多,很關切似的,臨去時還說有事就找他!”

冒襄瞧了瞧父親,對這個消息感到有點意外,也有點感動和寬慰。不過,情勢卻不容他多想,倒是如果張維赤真有這句話,那麼上大白居去,當然不失為一個可行的選擇。於是他“嗯”了一聲,打算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然而站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的餘懷忽然問:“魯王的兵打過江來,無非是要收複大明故土。我們又不是韃子,何必如此驚慌走避?”

冒襄微微一怔,隨即醒悟過來,於是苦笑說:“兄新近到此,故此有所不知——皆因聽說魯王的兵所到之處,凡見有剃了發的,便俱認作是韃子,不問青紅皂白,一律殺卻。是故百姓迫於無奈,隻得紛紛走避。兄明日上路,也須仔細留神才好!”

聽他這麼說,餘懷分明也大感錯愕。不過,略一沉吟之後,他就毅然說道:“既然如此,那麼弟就暫且留下不走!而且府上各人也不必走,一切有弟擔待!”

“啊,怎麼?”

餘懷沒有即時回答。他左右望了望,隨即做了個手勢,把冒氏父子請到一邊,這才壓低聲音說:“實言相告,小侄此次南來,辦貨是假,受留都義軍之托,同浙東聯絡是真。與小侄一道南來的,其實還有沈昆銅和柳麻子。因小侄要尋訪辟疆,他二人便先行過江,這會兒想必已經麵謁過魯監國。這番南兵興師前來,說不定就是他們促成的!”

這麼說了之後,他停頓了一下。看見冒氏父子目瞪口呆,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他又做了個手勢,斷然說:“總而言之,大家都不必走了。有小侄在,決不會讓府上各位吃虧就是!”

魯王軍隊大舉渡江的消息,使餘懷臨時又留了下來。但是他卻不知道,他那兩位失去聯絡的朋友——沈士柱和柳敬亭其實也已經到了海寧,同他們在一起的,還有魯王政權的職方主事查繼佐。目前,他們就住在位於城東的查氏家族的大宅裏。另外,餘懷當然更加不會知道,昨天夜裏,使全城居民大為恐慌的所謂魯王軍隊已經渡江的消息,其實並無其事,隻是他的朋友們為了製造混亂,故意散布的謠言而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