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章 麵對詩友的遺像(1 / 3)

一顆樂觀豁達、爽直忠誠的心髒在淩晨的鍾聲中停止了跳動。"調車,我要去參加陳毅同誌的追悼會!"毛澤東的突然決定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陳毅去世了。他是在北京最寒冷的季節裏去世的。

無論是相信還是不相信,他都靜靜地躺在那兒,仿佛熟睡一樣,那麼安詳,那麼輕鬆。

此時,日曆上印著赫赫黑字-1972年1月6日。

淩晨的鍾聲,再有5分鍾就要敲醒新的日程。而一顆樂觀豁達、爽直忠誠的心髒卻停止了跳動,生命的鍾聲永遠地沉默了。

朱德、徐向前、聶榮臻、葉劍英、劉伯承。白發蒼蒼,顫顫巍巍的老帥們,一次又一次地來到醫院看望彌留之際的老戰友,他們是從一個戰壕裏出生入死衝殺出來的,今天說什麼也不忍心讓陳毅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上路",送他一程又一程。

一程比一程淒涼,一程比一程涕零。

幾個小時前,他醒過來,聽見葉帥的聲音:"二月逆流"平反了。他終於了卻了人世間巨大的也是最後的心病。

他悄然無聲地走了。床前那台心動監視熒屏似乎再禁不起亮點的蹦跳,它太累了,歇息下來,拉成一條筆直筆直的直線。

陳毅逝世的消息很快傳到了中南海。

1月8日,毛澤東含淚圈發了有關召開陳毅追悼會的文件。

按照文件上所定的規格:陳毅已不是黨和國家領導人,陳毅的追悼會由中央軍委出麵組織。總政治部主任李德生主持追悼會,軍委副主席葉劍英致悼詞。政治局委員不一定出席,參加追悼會人數為500人,地點在八寶山。

當毛澤東看到悼詞時,發現連頭帶尾隻有600字,而且簡曆占去了一半篇幅。毛澤東提筆圈去了悼詞中"有功有過"四個字。

但是,接連幾天,宋慶齡副主席都來電話說,她堅持要出席陳毅的追悼會;西哈努克親王親自發來了唁函,並提出參加陳毅追悼會的請求;還有許多民主人士要求參加陳毅的追悼會。這一切令周恩來十分為難。

陳毅的追悼會定於1月10日下午3點在八寶山革命公墓舉行。

這一天的中午,身穿淡黃色睡衣的毛澤東,在一側堆滿線裝書的臥床上輾轉不安。他麵色略顯憔悴,腮邊胡須很長。

1971年"九一三"事件之後,毛澤東無論是在身體上還是在心靈上都受到了極大的震動,身體狀況已大不如以前。這一年11月下旬,毛澤東又患了一次重病,經醫生全力搶救方才脫離危險。一個半月來,他的身體一直沒有恢複元氣,雙腳嚴重浮腫,原先的布鞋、拖鞋一雙都穿不上了。工作人員趕製兩雙特別寬大的拖鞋,好讓毛澤東穿著散散步。但是,這時的毛澤東由於受健康狀況的限製已經不能散步了。

按慣例,午飯後,毛澤東是要休息一會兒的。他今天躺在床上,四周雖寂靜無聲,但卻怎麼也睡不著。他究竟在想些什麼?工作人員勸他休息一會兒,他說要起來到沙發上坐一坐,坐下以後便隨手抓起一本書,看了一會兒又放下,顯得那麼的煩躁不安。

臥室裏沒有日曆,床頭沒放鍾表,自從圈閱了陳毅追悼會的文件以後,他一直心中不安。沒有任何人提醒他,10日,就是今天,再過一會兒,3點鍾就到了,陳毅的追悼會就要舉行。

突然,他問工作人員現在是什麼時間。當告訴他是一點半鍾的時候,毛澤東馬上說:"調車,我要去參加陳毅同誌的追悼會!"說完,他便緩緩站起身來,顫顫巍巍地向門外走去。

毛澤東的這一決定使人感到太突然了。工作人員趕緊通知調汽車,又通知了汪東興等人。

這時,毛澤東還穿著睡衣,下身是一條薄毛褲。工作人員急忙拿來他平時出門見客時總要穿的那套灰色"毛式"服裝要給他換上。他說:"不要換了,套在睡袍外麵就行了。"大家趕忙替他穿好上衣,再給他穿製服褲子時,他便不讓穿了。隻穿著薄毛褲出門,這怎麼行呢?可是毛澤東的脾氣大家是很熟悉的,有時候他決定要做的事誰都別想阻攔,他不想做的事你再動員也無濟於事。工作人員中有兩位抱著大衣攙扶著毛澤東上車,一位快速撥通了西花廳周恩來處的電話。

周恩來得到這一消息後,也感到很突然。但他立即撥通了中央辦公廳的電話,聲音洪亮而有力地說:

"我是周恩來。請馬上通知在京的政治局委員、候補委員,務必出席陳毅同誌追悼會;通知宋慶齡副主席的秘書,通知人大、政協、國防委員會,凡是提出參加陳毅同誌追悼會要求的,都能去參加。"

接著又撥通了外交部的電話:"康矛召同誌嗎?我是周恩來。請轉告西哈努克親王,如果他願意,請他出席陳毅外長追悼會。我們將有國家領導人出席。"

擱下電話,周恩來乘車急速趕在毛澤東之前到達八寶山休息室,激動地通知張茜:毛主席要來。張茜聽到這突然的消息後,說不出一句話來,隻是雙淚長流。周恩來安慰道:

"張茜,你要鎮靜些呀!"

張茜強忍住抽泣詢問:"毛主席他老人家為什麼要來呀?"

是啊,從1956年以後,毛澤東從來沒有參加過一個人的追悼會。這一次,毛澤東為什麼要來參加陳毅同誌的追悼會呢?從表麵上看,毛澤東要親自參加陳毅追悼會的決定,帶有一定的突然性,但是,這實際上是毛澤東心靈深處隱藏著的一種自責和悔恨的流露。

經過"九·一三"林彪反革命事件的強烈刺激,毛澤東畢竟老了。這時的毛澤東盡管意誌依然堅強,但心理卻無可避免地變得脆弱和易動感情起來了,他陷入了極大的痛苦和失望之中,從而又一次進入了極為沉重的反思。

1971年9月12日至14日,毛澤東度過了一連兩個不眠之夜。一個月後,他以自嘲的口吻對別人說:"我的'親密戰友'啊!多'親密'呀!"他又引杜牧的詩曰:"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他說:"三叉戟飛機摔在蒙古,真是'折戟沉沙'呀!"

經過反思,毛澤東一方麵徹底認清了那個"語錄不離手,萬歲不離口"的"副統帥"的真麵目,另一方麵也使他加深了對象陳毅這樣的從"文化大革命"一開始就陸續被打倒或遭貶抑的老同誌、老戰友的認識和感情。

1972年2月,正當"九·一三"事件剛剛在全國傳達之時,美國總統尼克鬆到中國來了。毛澤東同他談話時,似開玩笑又似自責地說道:"我喜歡右派。比較起來,我喜歡這些右的人掌權。"後來,他又說:"我們的'左'派是一些什麼人呢?就是火燒英國代辦處的那些人。今天要打倒總理,明天要打倒陳毅,後天要打倒葉劍英。這些所謂'左'派,現在都在班房裏頭。這些所謂'左'派,其實就是反革命。幾個月過去了,總後台的人現在也過去了,叫林彪,坐一架飛機往蘇聯去,見上帝去了。"

認識愈是清楚,感情愈是加深,從而在毛澤東的心靈深處便產生了一種自責和悔恨之感。他十分希望陳毅等一些老同誌、老戰友在經曆了這一場風波、曲折之後能夠諒解他,並恢複原來的友誼和信任。

痛苦和失望、自責和悔恨、痛惜和希望,這種種矛盾一直糾纏著毛澤東的心。因此,毛澤東決定抱著重病之軀親自來參加陳毅同誌的追悼會,或許可以說,這既是對死者的一種悼念,也是對生者的一種安慰,更是使他的心靈能夠得到解脫的一服良藥吧。更何況井岡山的老戰友一個一個地都離他而去,活在世上的已不多了。

周恩來在致悼詞中,曾兩次哽咽失語,幾乎讀不下去。毛澤東站在隊伍的前麵,高大的身軀略略向前,他雙淚長流,靜靜地聽著

追悼會安排在下午3點開始。

吃過午飯,攝影記者杜修賢提前趕到了追悼會現場,在休息室裏休息。

"總理來了。"不知誰喊了一句。

他一看表,才兩點,這麼早!

總理已經站在台階上正指揮人去找電爐。看見杜修賢,高聲叫道:"老杜,你也來了?正好正好。"

什麼正好?杜修賢一點也摸不著頭腦。看著總理調兵遣將忙得不亦樂乎,他又插不上嘴問。過一會兒見到了總理的衛士長,一把拉住他,"哎,老張,總理今天怎麼這麼早就來了?"

"啊呀!你不知道?主席要來參加陳老總的追悼會。"衛士長一字一頓告訴他。"誰?主席!"他一驚,"真的嗎?真叫人意外。"

十幾隻電爐很快就找來了,在休息室裏發出通紅的電光,熱氣彌漫,整個房間變得暖洋洋的。

總理來時,進八寶山通往殯儀館的路上還闃無一人。轉眼警衛人員已立柱般地守在路的兩旁。剛把安全工作布置好,毛澤東的"吉斯"車便駛進了人們的視線裏。

主席的車一停,杜修賢連忙舉起相機。我的天!主席這是穿的什麼呀?

灰色的呢大衣下麵露著一大截睡衣下擺,再下麵是燈籠似的絨褲,腳上一雙"老頭鞋"。

不管怎樣先拍下來再說,他迅速抓了幾個鏡頭。

這時毛澤東已被大家簇擁著來到燃著電爐的休息室裏。他的悲切和疲倦顯而易見地印在他明顯蒼老、憔悴的臉上。

後來才知道穿睡衣出門的不僅僅是毛澤東一人,周恩來也是穿著睡衣坐進"大紅旗"裏的。

當時總理打完電話,也忘了身上還穿著睡衣,就匆匆往外走。幾個衛士七手八腳抱著總理的衣服,提著鞋,叫總理,總理卻說:"上車穿!"上車時衛士還絞了把熱毛巾,好給總理擦把臉。坐在車裏,總理也不忙換衣服,一個勁兒地叫司機快快。車子跑得都快飛起來了。車廂裏小,人窩著換衣服,真不得勁!把總理折騰得夠嗆,衛士們也忙了一頭汗。所不同的是,毛澤東將睡衣穿進了追悼會的會場,而周恩來在汽車裏換下了睡衣。

張茜的臉色憔悴、蒼白。見到主席時令人心碎地慘然一笑,多時的委屈化為苦澀的淚花在眼眶裏盤旋,聲音嗚咽喑啞:"主席,您怎麼來了?"

毛澤東也淒然淚下,他握住張茜的手,話語格外緩慢、沉重地說:"我也來悼念陳毅同誌嘛!陳毅同誌是一個好人,是一個好同誌。"

寬慰和喜悅如溫暖的春風從每個人心頭吹過,張茜激動地挽住毛澤東的胳膊,這肺腑之言雖然姍姍來遲,可它畢竟來了!

杜修賢這時按下快門,留下了這個獨特的瞬間。

張茜盡力抑製悲痛,對毛澤東說:"陳毅同誌病危時,還想到主席的壽辰。12月26日那天,他進食已經很困難,但是還吃了一點壽桃、壽麵,祝你老人家健康長壽。"

毛澤東深知陳毅的至情至誠,轉而關切地問張茜:"孩子們呢?叫他們進來嘛。"

陳毅的四個孩子進來後,毛澤東和他們一一握手,勉勵他們要努力奮鬥。又說:"你們這些年輕人不懂得世事,總要再過20年,要翻幾個筋鬥,才能夠懂得世事。"

毛澤東還一一問及陳毅四個孩子的情況,最後深情地對孩子們說:"你們要努力奮鬥喲!陳毅同誌是一個好人,是立了功勞的。"

張茜對毛澤東說:"陳毅同誌26歲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主席,從那時起,在你老人家的指引和教導下,他才走上正確的革命道路。也正是這樣,才有了我們這一家。"

毛澤東說:"陳毅同誌為中國革命、世界革命做出了貢獻,這已經作了結論了嘛。"

聽到這些,張茜有多少話要對毛澤東說呀,卻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隻是喃喃地說:"陳毅不懂事,過去反對過主席。"

毛澤東說:"陳毅同誌和我有過幾次爭論,那個不要緊嘛,我們在幾十年的相處中,一直合作得很好。陳毅同誌是執行中央路線的,是能團結人的。"

在毛澤東談話即將結束時,張茜真誠地請求說:"主席,您坐一會兒就請回去吧!"

毛澤東微微搖頭,說:"不,我也要參加追悼會,給我一個黑紗。"

張茜忍著淚水連忙搖頭說:"主席,那怎麼敢當啊!"

有人進來說,西哈努克親王和夫人來了。主席稍稍地一怔,立刻轉身朝門外望。

西哈努克和陳毅相識了十多年,交往頗多,對陳毅的感情很深。陳毅去世後,他幾次向周恩來提出要親自來八寶山參加追悼會。總理沒法答複他,當時連中央政治局委員都不參加,怎麼能同意一個外國人參加呢?

毛澤東對西哈努克親王說:"今天向你通報一件事,我那位'親密戰友'林彪,去年9月13日坐一架飛機要跑到蘇聯去,但在溫都爾汗摔死了。林彪是反對我的,陳毅是支持我的。"

西哈努克親王麵部緊張地望著毛澤東。林彪出逃,中國還未向國外公開發布消息,西哈努克親王是毛澤東親自告知林彪摔死消息的第一個外國人。

"我就一個'親密戰友',還要暗害我,陰謀暴露後,他自己叛逃摔死了。難道你們在座的不是我的親密戰友嗎?"毛澤東停了一會兒,又接著說:"陳毅跟我吵過架,但我們在幾十年的相處中,一直合作得很好。他和另外一些人不一樣,例如林彪,他要搞政變,搞陰謀投降蘇聯。"

這時工作人員拿來了一塊寬寬的黑紗戴在毛澤東的大衣袖子上,張茜攙扶著毛澤東,邁著沉重的步子,慢慢地向會場走去。

會場內沒有奏哀樂的軍樂隊,隻有一架留聲機。隨著哀樂聲起,周恩來站在陳毅遺像前致悼詞。他讀得沉重、緩慢,不足600字的悼詞,他曾兩次哽咽失語,幾乎讀不下去。

毛澤東站在隊伍的前麵,高大的身軀略略向前。他雙淚長流,靜靜地聽著。在鮮紅黨旗覆蓋下的陳毅骨灰盒前,毛澤東深深地三鞠躬,當他抬起頭時,久久凝視著陳毅微笑著的遺像,他默默地望著,站著,仿佛在思索著什麼,然後才慢慢地離去。

陳老總啊,此時此刻你能聽見毛澤東的心聲嗎?!

追悼會結束後,毛澤東再一次握著張茜的手,久久不肯放開。張茜攙扶著毛澤東,一直把他送到汽車前。她看到毛澤東上汽車時,腿明顯地無力,幾次用力邁步都沒有登上汽車,隻是在工作人員的攙扶下他才上了汽車。

這是毛澤東最後一次參加他的同誌、戰友、詩友的追悼會。

望著毛澤東乘坐的汽車漸漸遠去,強壓在張茜心頭的悲痛和激動的感情再也抑製不住了,她跑過去緊緊地抱著陳毅的骨灰盒,放聲痛哭。她多麼盼望能用自己的哭聲,將剛才發生的一切告訴陳毅呀!她又多麼希望用自己的心靈的呼喚,驅散陳毅直至去世仍凝聚在眉宇間的悲憤和憂慮呀!早在1961年中南海紫光閣會議上,陳毅就曾擔心地說道:"我現在有一種恐慌,也許是無謂的恐慌,就是怕我一閉眼睛,人家把我的什麼曆史都抄出來,造我許多謠言。當然,把我說得那麼好我也不讚成。我隻求那時對我有一個公正的評判。"是啊!敬愛的陳老總,壞人是造了你不少的謠,可是,今天,毛澤東沒有忘記你,終於給你平了反,你在九泉之下可以安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