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寢殿共是三間小軒,左右兩榭打掃得十分清潔。剪柔走得有些足倦,便在寢殿的拜台上坐下。靈素也待要坐,忽聽得佛櫥的慢帳裏麵,有吃吃的笑聲。靈素吃了一驚,剪柔也聽見了,扭過頭來瞧那慢帳,突然的慢帳中伸出一個女子的頭來,嚇得兩人麵容失色,還當是碧霞娘娘顯神,剪柔跌跌撞撞立起身來便走。靈素更是膽怯,緊拉著剪柔的衣袖。兩人狼狽相依地才走得三四步,腦後的慢帳門兒驀地揭開,跳出一個精赤的丈夫,虎吼般的直搶到靈素的跟前,一把拖住道;“姑娘慢些走,跟咱玩一會兒去!”那時慢中更跳出一個女子,便來扭住剪柔。剪柔和靈素又羞又氣,一手掩著臉,死命地望外奔逃。卻又掙紮不脫,轉眼靈素已被那大丈夫擁住,拉拉扯扯地倒退回去。剪柔與那女子相持,兩個人扭作了一團。猛見靈素大喊一聲,霍地繞過身去。那男子手勁一鬆,靈素乘勢一頭撞在殿柱上,璞的倒了。男子便舍了靈素,幫著那女子來拖剪柔,剪柔這才真急了,狂喊起救命來。那女子慌了,被剪柔掙脫了身,往外殿飛奔,那男子怎肯罷休,仍赤身來追趕。剪柔才逃出前殿,看看已將追著。剪柔恐吃獲住,身必受辱,急迫中沒處躲藏,隻得咬著牙兒奮身望著岩下跳去。那男子道聲可惜,便和那女子回進殿中去了。
那剪柔跳下去的地方正是萬歲山的九層台,台上的六部大臣在那裏賜宴。大家開懷暢飲,忽見半空中墮下一個女子來,砰的一響不偏不倚地跌在席上,杯盤打得粉碎,十幾位大臣濺得滿身湯汁,剪柔由席上墮到了地上,人已跌得昏昏沉沉的了。眾大臣吃了這一嚇,大家呆了半晌做聲不得。於是由侍候的內監忙去把那女子扶起,看她玉容如紙,一息奄奄。張吏部在側聲道:“這不是俺的女兒嗎?怎會在上麵掉下來的?”剪柔聽得她父親的聲音,星眸乍啟,不禁淚流滿麵的,隻用手指著頂上,口裏又說不出話來。張吏部明白她的意思,便和伺候太監等扶著剪柔拾級上去。經過壽皇殿時,各大臣夫人賜宴已散,王禦史夫人與張吏部夫人正在尋覓各人的女兒,忽見剪柔由太監扶持著上來,張夫人大驚。剪柔一見她的母親,就哇地哭了出來,兩眼向上一翻,已昏厥過去了。張夫人帶哭帶喚,剪柔慢慢地醒過來。張吏部把剪柔跌下來的話說了一遍,王禦史夫人也說女兒不見了,不知可曾跌下去。紀太後眼瞧著一班官眷們在殿陛上鳥亂,忙令宮女來探詢。張夫人便上殿哭訴,紀太後聽了十分驚異,欲待語問剪柔,那剪柔早已不能說話。張吏部著太監等相隨,兩名宮人扶著剪柔小姐,就她所指點的地方尋去。
到了碧霞宮的寢殿上,猛見階前躺著一個直挺挺的女屍。後麵跟著的官眷嚇得個個倒退,內中的王禦史夫人,認得是自己的女兒,便號陶大哭地直撲上去,細瞧靈素小姐,腦漿迸裂地死了。剪柔又指指神櫥,竟兩足一蹬嗚呼哀哉了。張吏部見他女兒也死了,忍不住垂下眼淚。張夫人已趕來,一把樓住了剪柔小姐大哭。碧霞宮中就起了一片哭聲,大小臣工的官眷一時莫不稱為奇事。張吏部因剪柔曾指過神櫥,親自走到櫥前,將神慢揭起,裏麵坐著碧霞元君雕像,其他沒有別的東西。張吏部也覺這事奇怪,但又找不到什麼證據,隻好去回奏紀太後和王禦史夫人等,各將自己的女兒的屍身異出了碧霞宮中,自去盛鹼。可憐那王夫人半生沒子嗣,唯這位靈素小姐,如今死得不明不白,真哭得她死去活來。尤其王禦史真傳,聽得女兒隨夫人進宮,死在萬歲山的碧霞殿上,直氣得他咆陶如雷,連夜上疏要求伸雪。當出事之後,紀太後忙責內監們查詢,弄得毫無頭緒,太後以多事不如少事,不曾將這件事上聞。這時孝宗閱了王禦史的訴奏,不由得拍案大怒,立即宣總管太監王安,傳集那日值班太監追究此事。
總管太監王安還是孝宗萬壽那天新升的,接事不多幾天就出了這樣疑案,慌得他手忙腳亂,傳齊了領班太監究潔碧霞宮值日的是誰,公務簿上記著太監錢福。王安即召錢福回話,錢福說當日並未離開過碧霞宮。王安怒道:“你沒有離去碧霞宮,那屍骨又從什麼地方來的?”錢福隻是不承認,惱得王安性起,喝令捆打錢福百鞭,再問他到底怎樣,錢福仍照前般話說。王安也弄得決斷不下,便將勘得情形進宮回奏。孝宗叱道:“錢福說沒有這事,你便依他麼?分明是錢福搗鬼。你可將他喚來,待聯親自勘鞠。”哪知錢福見了孝宗,抱前口供不易,孝宗命甲士下杖,甲士下手重了些,將錢福打得回不過氣來,已打死在丹埠上了。錢福一死,那日的事越發死無對證,由是延擱起來,幾乎成了疑案。孝宗雖令內監們追查,怎奈都是一班酒囊飯袋,並現成事也纏不清楚,休說是這種疑案了。怎經得王禦史和張吏部思女情切,就橫一本豎一本地要求雪冤。言辭間涉及宮閹瑣事,孝宗惱怒起來,叫把張吏部貶職,王禦史削祿。這樣一來,這件兩女殉身的事更是沉冤海底了。那時廷臣中很有幾個不服氣的,然也為了事無佐證,誰肯無故滾入旋渦中。湊巧李東陽又請假回籍,劉健病不入朝,隻有一個謝遷算最是前輩,卻也孤掌難鳴,不便出來多嘴。倒是個李夢陽來得鯉直,獨自上本請勘萬歲山一案,謂錢福至死不變口供,先是一個疑竇,須從嚴追究。孝宗覽表,準委他去辦理。不知李夢陽判得疑案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