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兩個親隨,這時方才見信,便把昨夜隨著承疇踏月,帳篷中遇見了一個美人,主人進去,和那美人談笑歡飲,自己在門外侍候,不覺睡著了。待到一覺驚醒,帳中已不見了美人和主人,所以趕緊奔回來探聽的。眾侍仆見說,都吃了一驚,大家議論紛紜,有的說那美人必是個妖怪,主人或者被她迷死了;有的說美人是敵人的間諜,主人遭了敵手了,眾人這樣的竊竊私議。那外麵陳其祥、李輔國、王國永、吳家祿等一班總兵,卻都等候得有些不耐煩了。
看看日已亭午,仍不見洪承疇點鼓升帳。那警騎的探報,直同雪片般飛來,急得眾將領一個個抓耳揉腮。大家都說洪大帥也太糊塗了,軍情這般緊急的時候,怎麼可以一去不回,豈不誤了大事?總兵王國永大叫道:“督師的人又不在寨中,令又不發。萬一敵兵乘機掩至,咱們不是束手待斃嗎?”國永這一叫,把大眾提醒過來,便你一句我一句的,在帳外爭噪起來。那兩名跟承疇出去的親隨,隻躲在帳後暗暗著急。日色斜西了,軍中巡析號亂鳴,轉眼要掌上燈號了,這位洪大帥的消息沉沉。那清兵已離明軍三十裏下寨,戰書投來,催索回書,已經兩次,怎奈洪承疇未曾回來,又沒有交托代理的,軍機要務,各總兵不好擅專,隻哄在帳外嘩噪。
這樣地鬧到了黃昏時分。還是總兵吳家祿,見洪承疇依舊不見,心知有些不妙,急召服侍承疇的左右親隨至帳外,家祿親自潔詢。那兩個親隨不敢隱瞞,把承疇散步野外,遇見麗人的經過,細細講了一遍。家祿聽了大驚,半晌頓足道:“你這兩個奴才。大帥既出了岔兒,何不早說?幾乎誤了大事。”說著,喝侍兵把兩個親隨,各捆打五十背花,暫時拘囚。一麵點鼓,傳集諸將,把洪承疇失蹤的話,對眾人宣布了。諸將聽罷,各各麵麵相覷,做聲不得。吳家祿朗聲說道:“目下軍中無主,軍心必行渙散,應即由眾人推戴一個人出來,暫時維持一切,攝行督師的職權,眾位以為怎樣?”眾人齊聲稱是。當下經總兵王國永為首,共推吳家祿為總兵官,代行督師職務。吳家祿謙讓了一會,隨即升帳,點名已畢,把清軍戰書批準來日交戰。一麵令參議處擬了奏稿,將洪承疇失蹤的情形,差飛馬進京奏聞,這宜按下了。
再說洪承疇喝得酩酊大醉,連人事都不省了。及至酒醒,睜眼看時,見自己睡在一張繡榻上,錦慢繡被,芳馥之氣觸鼻,承疇不覺大吃一驚。一骨爬起來,向外麵一望,有四名蓬頭侍女,打扮得十分秀麗。她們見承疇已醒,便姍姍地走進來,兩名服侍著承疇起身,還有兩名忙去煎參湯、煮燕粥。等洪承疇走下榻來,什麼盟漱水、梳洗具,都已在鏡台前置得停停當當。承疇弄得莫名其妙,草草漱洗畢,侍女搶著進湯遞粥,承疇還不曾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便胡亂吃了些茶湯,一頭吃著,就問侍女們:“這裏是什麼所在?俺記得昨天晚上,在帳篷內飲酒的,還有一個麗人相伴著。此刻麗人哪裏去了?俺怎的會到這裏來?”承疇說時,內中一個侍女隻是掩口微笑。承疇益發摸不著頭腦了。內有一個侍女笑著說道:“你已到了此地,還問他則甚?”承疇正要潔問,那一個年齡稍長的侍女道:“你且不要忙,咱替你說了吧。這裏是芙蓉溝,咱們都是大清皇帝宮裏的宮人。”洪承疇聽了芙蓉溝三字,早叫聲“哎呀!”連手裏的茶盞也落在地上,臉兒頓時變色,身體不住地打顫道:“俺著了道兒了!”說罷就昏了過去。那些侍女們慌忙扶持著他,一個附著承疇的耳朵,高聲叫喊。又有一個,竭力的替他掐著唇中。大家七手八腳地忙了一會,承疇方才悠悠的醒轉。原來這芙蓉溝,是清朝的屬地,承疇自己落在虎穴中了。
承疇蘇醒了過來,回憶到昨夜的情狀,和美人對飲,不知怎麼樸模糊糊,會到這個地方來,那個美人當然是清朝的奸細了。但不知清朝的皇帝,要賺自己來做甚麼?又想起了家中,和阿香戀戀不忍離別的情況,她還希望自己此次出師告捷,奏凱回去,一家團聚。如今身羈異邦,不知阿香分娩沒有,萬一已經產育了,又不知是男是女。倘阿香聞自己被人所賺,墮入牢籠,不知她要怎樣的悲傷咧。承疇越想越覺傷心,舉首滿眼淒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了。那些侍女們見承疇這樣的悲痛,便上前再三地慰勸。那年齡最長的侍女,還低低地對洪承疇說道:“經略也不要感傷了,既來則安。咱們萬歲爺是個寬厚仁慈的主子,比明朝昏饋庸劣的暴君,至少要勝上十倍!咱們萬歲爺決不會難為經略的。”那侍女說猶未了,洪承疇已聽得怒氣上衝,隻聽得僻啪一下,侍女的臉上,早著了一下,打得她粉麵上現出五個指頭印兒,哇的一聲哭出去了。洪承疇又氣又惱又是悲傷,索性拍案打桌的高聲號哭。
正哭得嗚咽欲絕的當兒,似肩上有人輕輕的把他勾住,接著伸過一隻纖纖的玉腕來,替自己徐徐地拭著眼淚,覺得她那幅羅巾上,有一股蕩人心魄的香味兒,直射進自己的鼻管。洪承疇隻當是侍女又來搗鬼了,待要抬起頭來發作,眼前隻覺光兒一閃。細看替自己拭淚的不是別人,正是昨夜帳篷裏的麗妹。承疇驀見了那美人,好似他鄉遇著了故人,又似奶孩見了乳母,分外來得親熱,恨不得把心裏的苦處一齊掏出來交托給他。那兩行熱淚,不知不覺撲簌簌地流下來了。又想起自己被賺到此,都是那美人的狡計。想著看那美人一眼,說一聲:“你害得淹好苦!”不禁又號陶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