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美人含笑著嬌聲細語地說道:“那都是咱的不好,望經略千萬看咱的薄麵,不要見怪,咱就感激不盡了!經略是個聰敏不過的人,須知咱此番的欺騙,也有許多苦衷在裏麵。但若照情理上講起來,咱於經略方麵,實在抱歉極了!素聞經略豁達大度,哪一件事看不穿?想對於咱種種得罪經略的地方,必能見諒的。況經略正在壯年,他日的前程,未可限量,那麼經略應該保重自己的身體,倘然過於悲傷,弄出那病兒來,不但使咱心上不安,就是經略也自己對不住自己的。誰不知道經略是中原才子,咱們萬歲爺,也久聞經略的大名,要想把經略請來,傾衷吐膽的暢談一下,以慰向日的渴望,怎奈千裏相睽,天各一方。經略是明朝的大臣,萬歲爺是大清的皇帝,在從前雖是嚐通過朝貢,現今卻成了敵國,兩下裏要想見麵聚談,勢所必然是辦不到的。於是不得不然,想出一個最後的計較,把經略邀請到這裏來,總算叨夭之幸,竟告成功。唯咱對經略,卻未免成了罪人,咱隻求經略海涵,饒恕了咱吧!”那美人說到這裏,聲音已是嗚咽了。一雙盈盈的秋水中,珠淚滾滾,一頭倒在洪承疇的懷裏,便抽抽噎噎地哭將起來。
這時洪承疇已止了哭,被那美人滔滔舊淚的一片甘言,說得他心早軟了。及至見那美人也哭了,那種嬌啼婉轉,粉頰上淚痕點點,好似雨後櫻花,不禁動了憐惜的念頭,便伸手輕輕地把那美人扶起來時,已哭得和淚人兒似的,一頭仍倒了下去。洪承疇待要再去扶持時,猛然地想著這不是美人計麼,咱不要被她迷惑了,承疇心裏一個轉變,立刻就把臉兒一沉,霍地將那美人推開道:“你不用在俺的麵前做作了。俺身既被賺到此,唯有束手待死吧。你說要俺和清朝皇帝相見,俺堂堂夭朝大臣,去對那韃靼俯伏稱臣,那是萬萬做不到的!老實對你說了吧,倘要俺投誠清朝,除非是海枯石爛,日月倒行。”洪承疇說畢,把兩隻眼睛閉得緊緊的,任憑那美人怎樣說法,他隻做不曾聽見。那美人知道承疇打定主意,隻得歎了口氣,懶懶地走出去了。自那日起,承疇便咬緊牙根,預備絕粒,無論山珍海味擺在他的眼前,他隻閉了兩眼,連覷都不覷。這樣的過了三天,真是滴水不進。承疇覺身體疲乏,有些坐不住起來,索性去靜睡榻上等死,看看到了第四天上,洪承疇已是支持不了,渾身軟綿綿的,開眼便覺昏天黑地,耳鳴目眩,心裏一陣的難受,不由得垂下淚來。
光陰流水,轉眼是第五天,承疇餓得奄奄一息,連哭都哭不動,眼中的熱淚也流幹了,去死路不過一籌了。在這個當兒,忽見那天的美人又姍姍地進來,望著承疇的榻上一坐,附身到承疇的耳邊,低聲說道:“經略何苦如此?你難道不想回去了嗎?昨天豫親王的營中,解來十幾名俘虜,內中一人,自稱是經略府的紀綱。據說經略的五夫人已誕了一個貴子,遣他特地來報喜信的,還說經略府中,大小均安寧的,經略也可以安心了。”承疇這時雖然奄臥在榻上,到底不是染的重病,不過餓得沒了氣力,心上是很明白的,他聽了那美人說五夫人誕了兒子,承疇的心上不覺一動。
因阿香是他第五房姬妾,美人能講出他的見證來,諒不是說謊的,於是把眼睛略略睜開了,便有氣無力,斷斷續續說道:“俺的家人在哪裏?”那美人笑了笑道:“經略想是要見他麼?”承疇點點頭。
那美人說道:“這裏的規例,是不能召外仆進來的。經略真個要和紀綱說話,須得到外麵去。可憐經略已餓到這個樣兒,怎麼走得動呢?咱勸經略,還是進點飲食的好。倘你這般的糟蹋自己,消息傳到京裏,不是叫你那幾個夫人要急煞了麼?”美人說著,走下榻去。倒了熱騰騰的一杯參湯來,叫侍女們幫著扶起承疇,那美人將湯把香唇試了試冷熱,擎著杯兒,送到承疇的口邊。承疇這時被那美人句句話打中了心坎,又記念著阿香,急急的要見那仆人,一詢家中的情形,所以美人勸他進食,便不再拒絕了,把一杯參湯,竟一口一口的呷下肚去。那美人見承疇已有了轉意,就忙著遞茶獻湯,親自服侍著承疇。到了晚上,終是和衣睡在承疇的身旁。這樣的過了有四五天,承疇的精神已慢慢的複原了。他本來是個酷嗜女色的人,早晚對著如花似玉的美人,怎能支持得住?由是不上幾天,兩下裏已打得火熱了。
一天,洪承疇忽然想起那個家人,定要那美人領著他出去,那美人答應了。經侍女們捧進一包衣物,美人便叫承疇改裝起來。承疇見包中衣服,卻是些螢衣外褂,紅頂花翎之類,並不是明朝衣冠,堅持著不肯穿著。那美人笑道:“咱們這裏,似你那樣的裝束,是不行的。”不知承疇改裝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