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裝扮好了,便結伴到西湖漫遊去。
上孤山,踏蘇堤。
到了西冷橋畔,近麵即見一座石色黝綠的古墓,亭前石柱有聯曰:
“桃花流水杏然去,油壁香車不再逢。”
這是蘇小小的芳家。
“蘇小小?是誰呢?喚作刊刊。’,一看便知是短命種。”
“小青別貧嘴,別因為自己長生,嘲笑別人短命。”
我撇撇嘴:
“她不會知道啦。我又不認得她。啊,對了,你認得她嗎?”
“認得。她就是南齊時人。”
“哦,那是你的時代。”
“據說她是一個娼妓。”
“娼妓是什麼?”
“這……聽說是要陪伴不同的男人。”
“男人是什麼?”
“小小寫過一首詩:‘妾乘油壁車,郎騎青駱馬。何處結同心“西冷鬆柏下’。男人也許就是‘郎’吧。”
“哈哈哈!枉你修煉比我早,原來你也不知道男人是什麼!”
““誰說我不知道?”素貞不堪受辱,杏眼圓瞪。蛇的眼睛,瞪得一望無際。
“你講解一下好嗎?我實在不知道。——當然,我見過,但我不知道。”
“那是一種——叫女人傷心的同類。”素貞試圖把她的耳聞目睹,以顯淺話語給我細數前朝,“蘇小小的男人,叫她長怨十字街;楊玉環的男人,因六軍不發,在馬鬼坡賜她白綾自縊;魚玄機的男人,使她嗟歎‘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霍小玉的男人,害她癡愛怨番玉殞香銷;王寶別的男人,在她苦守寒窯十八年後,竟也娶了西涼國的代戰公主;……”
我聽得很不耐煩,就在西冷橋畔小小墓前,癱倒大睡。素貞怎麼推,都推不動。
那與我無關的故事,他人的傷心史,冊籍上的豔屑。真的,有什麼好聽?
我最大的快樂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五百年不變。
不過幻化人形也是一項有趣的消遣。有時我倆也勤於裝扮,好叫對方耳目一新。我倆學著婦女們因襲唐代之舊,以羅絹通草或金玉既得製成桃、杏。荷、菊、梅等各種花朵,管插髯上。或設計些石榴、雙蝶、雲彩等繡花,綴在裙相間。或在鞋上繡了飛鳳彩鳥,款步而過。簡單快樂。
我相信素貞其實也不知道男人。她什麼都假裝知道。
寒來暑往,過了不少日子。直至有一天——這天正是陽春三月三,西湖邊柳條嫩綠,桃花豔紅,有一個白發白須老頭兒,挑副擔子來賣湯圓。他扯開嗓門直喊:
“吃湯圓庫!吃湯圓步!大湯圓一個銅鍋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鋼鋼賣一隻。”
我們混跡人叢,聽著也笑起來。
有人說:
“老頭兒呀,你喊錯了,快把大湯圓和小湯圓的價錢換一換吧。”
他不聽,照樣大喊:‘大湯圓一個銅鋼賣三隻,小湯圓三個銅鍋賣一隻。”
人們朝他擔子圍攏,都買大湯圓吃。轉瞬間,鍋裏的大湯圓就撈光了。
我和素貞站在一旁,看見這光景,也不明所以。真是,誰還會花錢買他的小湯圓?
那老頭兒朝我們一瞧,我一時興到,便掏出三個鋼鋼來買他的小湯圓,看看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其實,我幹不該萬不該,買了他的小湯圓,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買,什麼都不會發生。
他接過錢,先舀一碗開水,再自一隻小湯圓在碗裏。端著碗蹲下身來,用嘴唇朝碗裏吹口氣,鄧小湯圓繞著碗沿,咕咯咯滾轉起來。老頭兒見我和素貞好奇地注視著,心中不無得意,於是再舀了一隻小湯圓,道:
“這是送的。”
他把碗端過來,兩隻團團亂滾的小湯圓,十分。撲鼻的異香,動人的色相。
而且,人人吃了他的大湯圓,都讚不絕口,可見也是人間美食。
素貞自恃有千年道行,我好歹也修煉五百載,有什麼顧忌?我倆不怕毒藥——我倆本身已是毒藥!
誰知舀起湯圓,正想吃時,那東西就像活過來似的,一下子蹦進我們口中,直滑溜到肚子裏,再也不肯出來了。
老頭兒哈哈一笑,變回真身。原來他就是呂洞賓!
這個殺子刀的色情狂,誆了我們吞下他的七情六欲仙兒。
哼著“呂洞賓”,一聽他的名字就知他決非正人君子了。象形、形聲、指事、會意、轉注、假借,在在顯示出這名字之不文。名字那麼不文,人更不堪。他是我們的前輩,也是專業“修煉”,發行自是更脯不好好朝他班上攀,反四出調戲女子,凡間的境界的,他都躍躍欲試。有空便遊戲人間,從來不想想,一時的玩樂,會貽下什麼禍患。
“兩位姑娘,你們著實也太悶了吧,吃了我的湯圓,開了竅,你們,哈哈!…”
然後揚長而去。
留下一個湯圓攤子,誰收拾?
留下我倆目瞪口呆,麵麵相覷,誰收拾?
一發不可收拾。
這禍是我惹的。直到如今,八百年了,仍是我心頭的一個疤。
當下,匆匆回到西湖斷橋底下,在地麵蜿蜒扭曲擠壓,企圖把那小湯圓給弄出來,誰知名就像人間的是非,入了肺腑,有力難拔,再也弄不出來了。
我們靜待它消化。
心想,我們與世無爭,與人無憂,不應該遇到報應呀。也許呂洞賓隻是開玩笑。
過了幾天,沒有異狀。不痛不癢,無災無難。那小湯圓是——什麼七情六欲仙兒?一定是仙家的丹藥,用以增加功力的。
漸漸,我便把此事置諸腦後了。
一天我悠悠醒來,不見了身畔的素貞。
她一定是到那煙霞洞、石屋洞、水樂洞等處倘樣了。我找她去。但她沒有鑽洞,她在花港牡丹叢畔,凝望著水中那鮮紅嫩授,雙雙泛遊的金魚。
“姊姊,”我喊她,“你今天裝扮得真好看!”
她幽幽回過頭來:“一個女人裝扮給另一個女人欣賞,有什麼意思呢?”
“一個女人贏得另一個女人的讚美,又有什麼樂趣呢?’他在那兒歎息。
我愕然:
“你不喜歡我?”
“喜歡。”她道,“但難道你不疲倦嗎?”
“我五百年以來的日子,都是如此度過了。”我有點負氣,“對你的欣賞和讚美並不虛偽。如果虛偽,才容易疲倦。”
她不管我,自顧自心事重重地踏上蘇堤。我纏在她身後,絮絮叨叨:“你不喜歡我?你不再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