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蘇堤,這是西湖上自南到北的一條長堤,剛由一個喚蘇東坡的才子修建好。正是暮春三月,中間六條橋:映波、鎖瀾、望山、壓堤、東浦、跨虹,更逝樸美觀,堤岸百花爭妍,芬芳襲人,在這六橋煙柳、蘇堤春曉的辰光,我不明白,一條蛇還有什麼心事?

素貞近乎自語地對我說:“‘你看,這裏有一叢花,我說最愛的是那一朵。有一個人聽見了,他自我身邊走過去,慢慢兒摘取,替我插戴起來,哎!這真是人生難以形容的樂趣。”

“我替你摘取不好麼?”

她一點都聽不到我反應:

“加果我不肯,他一定要。他會哄我:這花,隻有你才襯得上呀。於是我便聽從他的話。這有什麼難?隻要我稍為降低自己——”

“你不是說——?”

“正是!我希望有一個這樣的男人!”

“哈哈哈!真是失心瘋,你曾說過,看不起這種動物,因為他們質素欠佳。”

“是嗎?”

“你記得嗎?你說最優秀的才子都在唐朝,但他們全都死去,太遲了,到你想要一個男人時,男人明顯地退步。”

晚上,我倆自湖底出來,吸收青煙紫霧。我的熱情明涼,沒有她興致好。

“小青,我想通了!”

“我不管!”

“小青妹,”她來拉我的手,“我並不打算要一個優秀的才幹呀。你看,這些自詡為人中之龍的動物,總是同行相輕,恃才傲物,且也不懂得珍惜女人的感情,輕易地就以‘瀟灑’作為包裝,變心負情。我不要這些。”

我覺得好奇了:“你要什麼?”

“任何男人跟我鬥智,末了一定輸,因為我比他們老一千歲,根本不是對手。”素貞的眼睛在黑夜裏晶晶閃爍,“我隻要一個平凡的男人。”

哦!她改變主意了。也許這是她一直以來的主意。我不知道,我沒有她那麼處心積慮。隻因她的願望,好似令我們平靜的生活,有了漣漪。後來才發覺,不是漣源,而是風波。

“平凡的愛,與關心。噓寒問暖,眉目傳情。一種最原始的感動。”

“平凡好嗎?”

“小青,我們自身也已經夠複雜了。”

“但——你不過是一條蛇。”

她聽了這話,默然片刻。

是的,五百歲的澀地位比一千歲的蛇低,但一千歲的澀地位又比才一歲的人低。不管我們驕傲到什麼程度,事實如此不容抹煞。人總是看不起蛇的。我們都在自欺。

“還有,你要天天接受太陽的炙曬,令自己的血變暖I你要用針線把分叉的舌頭縫合,令它變短;你要堅持直立,不再到處找尋依憑;你要辛勤勞碌,不再懶惰……還有,你要付出愛情,否則交換不到什麼回來。”

在我長舌亂卷、口若懸河之際,素貞認真地思考。

我企圖加以阻攔:

“姊姊,真的,人類,一朝比一朝差勁,一代比一代奸狡,再也沒有真情義了——但我永遠都有。”

“我喜歡你,”她說,“我甚至愛你。但,男人,那是不同的。”

男人,男人。

這樣的春心蕩漾,春情勃發。

素貞喃喃:“好歹來了世上……”

這回輪到我默然。

於是她開始長舌亂卷,口若懸河地說服我了:

“我倆不若‘真正’到人間走一趟吧。試想想:在一個好天氣的夜晚,月照西湖,孤山葛嶺散點寒燈,襯托纖簾樹影,像細針刺繡。與心愛的人包了一隻瓜皮艇,綠漆紅篷。二人落到中艙,坐在燈籠底下,吃著糖製十景、桃仁、瓜子,呷著龍井茶……真是煙水源俄,神仙境界。——小青,隻羨鴛鴦不羨仙呀。”她兀自陶醉了。

“人類不會起疑嗎?”

“啊,你這是意動了?”

“沒有,”我死口不認,“隻是,我無法阻攔你。要是你一賺我留在此處幹嗎?我耐不得寂寞。”

“我們明天便去!”

“老實說,你是為了愛情而去,我,則是為了怕寂寞。”

““——二者有何分別?”

我仿佛見到一個剛剛走月的胎兒,正在母體子宮中不耐蠢動。

是的,素貞的心已去,大勢已去,她要逃離這濕冷的和這一身腥臭的鱗片,留也留不住了。

計劃明天的美好,一夜不寐。

我還見到素貞正在風騷地扭腰舞蹈。

當遠處天爆被一種酒醉似的鮮紅的顏料渲染成暈時,我們已整裝出發。

天還沒亮透,美妙蒼茫,草木微微顫動,想世人不曾睡醒。市集尚未開始營業,店鋪的小夥計,怪論地打著嗬欠,他一定沒發覺這兩條蠢蠢欲動、躍躍欲試的蛇。

忽聽得一降水魚產。

隻見一個身形瘦小喇嘛慈悲的老和尚,正敲著木魚來報曉,他念著:

“南無佛,

南無法,

南無增,

南無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

但隻他,

仰步伐哆…”

樓房上許有男女被吵醒。

“晤——和尚又來報曉了——”

女人膩著媚音:

“別管他——隻有和尚才肯早起。”

我倆見他一路走過。好些店鋪不情不願地啟市了2賣頭巾、詩畫、吃食、熟肉、藥、蜜餞、魚和花。吵鬧爭持又開始了。

小販倚在鹽擔子旁打瞌睡,狂歡達旦的登徒子此時才醉醺醺、腳步不穩地回家轉。地麵升起一堆火,打鐵的工匠開始了他一天的轟擊怒吼。汗發出酸餿味。

多麼鄙俗的人間!

街道上傳來前略的馬蹄聲,循聲望去,一根長柄挑著的白紙燈籠,在馬頭前晃動。但它明知是上早朝,也無朝氣,隻懶散地踱步前進。蹄聲忽地止住。

懶洋洋的馬抖擻一下,馬快見一個精壯和尚自巷子出來。

他有點詫異:

“怎麼今天和尚待多?”

素貞見有點不對勁,把我扯過一旁靜觀。

我見這個,不同剛才那個。

他年歲不大,卻眉目凜凜,精光懾人,不怒而威。眉間有若隱若現金剛珠,額珠半沒膚中,有超然佛性。和尚身穿皂色葛布單衫,外被袈裟,手中持一根紅漆禪杖,頓地一點,各環震顫,發出清音。

素貞道:

“這是高人!”

我問:

“和尚也是人?”

——和尚是“人”?這個做岸的和尚,應該比人高明點吧?

他上路了。

前麵是那老和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