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葫蘆鄉，同學、朋友和同事之間是極少在對方家吃飯的。比如張亮從小到大來李鋒家可謂無數次，但前者大概隻在李鋒家吃過兩碗麵條或鍋巴飯，李鋒在張亮家受到的招待也大致如此。究其原因是：一，過去人吃計劃糧，往往家裏不夠吃，更別提留人吃飯了；二，葫蘆鄉就這麼大，到吃飯時間，可以及時回家；三，由一和二看來，葫蘆鄉人因為過去的貧窮而養成了吝嗇的品質，事實不是那樣，而是相當好客，如果留人吃飯，他們肯定要準備大魚大肉，否則覺得對不住客人，正是因為沒有準備，或者準備不充分，所以他們才不輕易留客吃飯。當年李鋒考上師範請老師們來吃飯，足足準備了三四天。李鋒姑媽他們回來，雖然家中沒有準備，但姑媽已準備好了，她每次回來都大包小包拎了許多酒菜。這三條其實有因襲關係，是一個演進過程。
李鋒受邀去林紅軍家小酌兩杯（而非好友之間的“痛飲”，原因是二人酒量均淺薄，隻能如此），這是經過長期商量的結果。李鋒經常邀請林紅軍去自己家玩一玩，都被後者拒絕了，其原因不難解釋為他曾經以準女婿的身份去過，現在再去很不合適。李鋒對此給予了充分的理解。林紅軍因此隻得客氣一番，反過來邀請李鋒去他家坐坐。工作以來李鋒遲遲未登門拜訪，也說不上來原因。這都不重要，現在李鋒和林紅軍騎著自行車一前一後在鄉村小道上逶迤前進，黃昏的景象，村落間一片喚歸（禽畜和小孩）之聲。
林紅軍的家是三間紅磚瓦房，獨門獨院，門前小河流淌，屋後菜花金黃，這讓李鋒十分喜歡。因是代課教師，林紅軍收入不高，所以那片菜花地及別的地都是他的，交由林嫂種，林紅軍下班就回家換套衣服幫忙，這都是可以想象的。林紅軍與李麗告吹後，略遲一點結了婚。林嫂也非葫蘆鄉本地人，看樣子是更窮的地方嫁過來的，所以長得真叫那個漂亮。李鋒姐姐李麗，少女時代可謂紅旗村一枝花，但即便如此，也沒法跟林嫂比。現在，李鋒姐姐因為老是唉聲歎氣感到日子不如她意，變得醜陋無比，更和林嫂不能比了。另外，林嫂每天下地幹活，皮膚當然不白，但決不黑，絕非姐姐李麗那張毛孔粗大黃不啦幾的臉可比。三十多歲，生了孩子，依舊苗條清秀，也不是葫蘆鄉女人的生理傳統。娶一個外地女人，這對葫蘆鄉的婚齡男青年不是件光彩的事，隻有找不到本地姑娘的沒用男人才像買老婆一樣從一個窮得連褲子也沒有穿的地方搞個女人。但李鋒一看到林嫂就完全理解並且覺得很有道理可講了。林紅軍很顯然對姐姐耿耿於懷，他必須找個比李麗漂亮得多的女人結婚，至於別的就不重要了，就是這麼簡單。
剛開始，在與林紅軍交杯換盞之餘，勤快的林嫂就在他們旁邊忙來忙去。李鋒客氣多次喊嫂子一起坐下吃，後者都微笑擺手。直至林紅軍厲聲喝了句什麼，林嫂才謹慎地端著一碗飯在一旁坐下。也不吃什麼菜，碗中的飯始終白得可怕，吃著還保持著微笑。這讓李鋒又感歎又心疼，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舊式女人，這樣的女人正是因為舊式，所以才招人喜愛，正是因為喜愛，才心中不忍。也就是說，李鋒突然眼前明亮了起來，在婚齡到來倍受議論之後，他第一次有了結婚的欲望，妻子正是林嫂這樣的。而且他甚至進而想入非非，自己如果能和林紅軍調換一下該多好，那樣一來，自己將有三間紅磚瓦房，一方小院，有個漂亮、勤勞、溫順的老婆，這個女人還給自己生了個不哭不鬧吃過飯就趴在桌上寫作業的好女兒。像這樣的時光，他李鋒才不會邀請別人來家中作客呢，而是會看著女兒把作業做好，同時等待老婆把鍋碗洗淨，燒上熱水一家人洗了，然後就上床睡覺。看不看電視？看什麼破電視呀，那玩意太沒意思了。就睡覺。熄燈後，漸漸可以看見窗外的清光，為了透氣，窗戶開著半扇，窗簾因此在在晚風中輕微浮蕩，偶爾傳來遠處的狗叫，菜花的香氣則充盈於整個夢境。
這樣一來，李鋒就喝多了。變得亢奮而誇誇其談。他們談到了代課教師將來會不會被辭退的問題，李鋒像校長那樣保證這是不可能發生的，理由是電腦時代已經來臨，林紅軍的專長隻會越來越吃香。更重要的是林紅軍有這麼一位好老婆，辭退他則是對不起這個女人。總而言之，李鋒根本不知道自己都說了什麼，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當他半夜從自己床上醒過來後，不禁長聲歎息，酒後格外的清醒使他無限悔恨而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