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較之下,唯有張亮不愧是老兄弟,對這事沒有任何驚訝,他覺得很正常。沒必要談個戀愛就娶回家做老婆,戀愛可以多談,談得越多越好。如果不是高敏看得緊,他還想跟鄉政府大院裏那個新來的姑娘談談呢。
這件事情直到年底仍然還被人不斷提起。這讓李鋒意識到,搞對象絕非一件簡單的事,他羨慕網絡聊天所謂網友的生活狀況。這些同代人,學校畢業後,沒有回到家鄉,而是流落到大城市裏,打一份零工,租一間房子,每天在街上吃一頓盒飯,然後攜帶一瓶礦泉水去網吧跟自己聊天。他們結交異性朋友要比李鋒簡單得多,彼此看著不礙眼,就互相溫暖一下,實在好得不行,就挪一塊住著,然後彼此煩了,厭倦了,就有一個人把東西收拾收拾搬走,分開,遇見了還算好朋友,酒一喝多一無聊一沒勁一寂寞一什麼,還繼續互相溫暖一下。多自由的生活。而李鋒想到自己這日子,都什麼玩意,簡直欲哭無淚,搞個對象完全是兩個家庭之間在搞,是一大群人的談資。這中間講究門戶的對稱,相貌的對稱,住房的對稱,工作的對稱,收入的對稱……是一種天平加碼的對應關係,也可以說是交換,並且直指婚姻。一旦未能構成婚姻,像他和林妹妹的關係破產了,那麼就等同於一場需要休生養息的災難。比如說,和林妹妹分手的這一階段,熱心大媽們暫時不會給他介紹對象,他也不能夠看到個姑娘就撲上去追求人家(如果可能的話),否則就太不像話了。人們會說,這小子見異思遷,這小子花心,這小子真他媽不是個東西。
多年前的暑假,躺在洪水滔天的大堤上,李鋒看過《白娘子永鎮雷峰塔》這篇古代小說,他當時對自己的未來想入非非,總之最後他以一個異鄉客的形象重返葫蘆鄉紅旗村。所有的想象中都沒有眼下的一絲一毫。那完全成為了夢幻。熱愛看名人傳記的張亮不也曾表示“不流芳千古也遺臭萬年”嗎?結果後者也無非如此,每天在葫蘆鄉政府辦公室裏翻閱無窮無盡的報紙,每天在官僚之間的酒桌上吆五喝六,體重增加,兩眼渾濁。李鋒覺得自己和張亮都是可憐的人。有一天他進城參加教師所謂的進修活動,在一個天橋上,他被一個髒兮兮的兒童拽住了。李鋒沒有給他錢,這兒童不依不饒,他隻好一腳將他蹬開,那孩子仰身倒在了肮髒的地麵上。他覺得自己蹬得太重了,起碼過分了,想把他拉起來然後給他一塊錢彌補愧疚,但那孩子不僅沒哭,還一骨碌爬了起來,然後三階並一階地跑走了。他跑動的姿勢毫無慌張,而是一蹦一跳,一副無所謂的神情。李鋒目送他消失在茫茫人海,心裏很不是滋味。那就是,這個本該在學校裏念書現在卻流落在大街上要錢的孩子,他比所有的人都幸福。他可以爬一輛煤車到隨便一個城市幹同樣的事,他可以睡在橋洞裏發現有個下崗職工或討要工資的農民工自殺而幸災樂禍。他不用念書,如果說念書是為了討生活,他已經學會了討生活,把他洗洗幹淨拉到課堂他還不樂意呢,他就這麼活著,哪天被一個剛剛學會開車的貴婦撞死了就撞死了,沒什麼,所謂曆盡坎坷活一百多歲然後死掉與他的死有何區別?
於是在年底姑媽回來的時候,李鋒謹慎地表示自己想辭職不幹了。
奶奶死後,姑媽回來得少了,這次回來是因為她剛剛隨團去了趟美國。她在美國的時候沒有忘記葫蘆鄉紅旗村這些窮親戚,買了些紀念品帶給大家。她無法掩飾鄉下人應有的大驚小怪心理,對於在美國一個星期不用擦鞋嘖嘖稱奇,嫌貧愛富的本質在欲語還休中表露無遺。美國,這個世界上最發達的國家,果然是世界上最發達的。這就是結論。在這些感歎和大家的一片好奇之中,李鋒居然說出想辭職的話來,確實令姑媽十分困惑。美國和李鋒想辭職,二者之間毫無關係,怎麼會突然冒出這麼句話來呢?
姑媽和大家都很掃興,也很氣憤。李鋒在他們看來簡直是瘋了,教師工作的種種優點再次被他們隆重地提了出來,在這個下崗成風的時代,李鋒放著一份穩定、尚且沒有受到時代衝擊的工作不幹,不是瘋子是什麼?讓大家震驚的當然也不是教師職業不被珍惜,而是李鋒的念頭,那就是不立足自身,不從本職工作幹起,不做個踏踏實實而要做個好高騖遠的人。退一步說,李鋒,姑媽問,你除了能在學校教書,你說你出去能幹什麼呢?你有什麼專長?你有什麼具有競爭力的才能?你連個文憑都沒有!
李鋒被姑媽說得都快哭了,因為他自己也不認為這是羞辱,而隻是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