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鎮化建設已徹底改變了葫蘆鄉。
隻說交通。公交車經過長江大橋將它和城市連為一體。碼頭基本被荒廢,輪渡改作了供有錢的閑人遊玩長江黃金水道的旅遊船。李鋒有時坐公交進出,在大橋上還可以看到當年的碼頭,看到那些遊客上下,就像看到當年的人在上下。人們因此已放棄拖兩大籮筐菜進城買賣的艱辛,兌與那些慕名而來的小商小販即可,後者有大卡車,也是通過長江大橋運往城裏。在鄉內,所有的主幹道都修成了水泥路,人們采用的交通工具除了自行車之外,年輕人普遍買了摩托代步,李鋼就買了輛。此外,在縱橫交錯的鄉間小道上一天到晚遊弋著麵的和三輪馬自達。這些載客交通工具把人們從鄉間各個角落運到位於鎮上的公交車站,然後又從車站把他們還原到所屬的各個角落。李鋒的爸爸因為常年操勞,筋骨疼痛,已不宜種地,但不願閑著,所以就買了輛三輪馬自達幹起了載客的活兒。結果發現,比種地快活,苦錢還多。他不禁一麵悔恨,一麵高興。
上述交通工具都需要汽油,所以也可以這樣說,汽油需求量的與日俱增才能體現發展和轉變。一個地方對汽油的需求度衡量著它的發展水準。因此,堂兄弟李浩投資在小鎮不遠處搞了個加油站,雖然沒有城裏的正規加油站漂亮,但確實有油,有油就行了,管別的沒意思。蔡勤每天就抱著孩子坐在那裏,麵對著道路上來往奔波的汽車、摩托車、三輪馬自達等交通工具,就像當年她抱著男生的衣服坐在操場跑道邊時為奔跑的男生大喊“加油加油”一樣。
在單位,除了上了年紀的教師因對速度有某種天生的恐懼心理而拒絕摩托外,中青年幾乎都有,李鋒和林紅軍沒有。大概也正是自行車的速度才促成他們成為好友。現在跟林妹妹的戀愛失敗了,林紅軍這個朋友也遠了。李鋒才想到,自己到了買個摩托的時候啦。
沒有摩托車,同樣的路程,李鋒總要比別人遲到一點,而且必須置身於摩托車攪起的漫天灰塵之中。剛開始,那些新買了摩托的同事遇見李鋒,還會降慢速度和他並肩同行,但他們很快就發現,蓄意將摩托的速度降低為李鋒自行車的速度是件很累的事情,和李鋒這樣的家夥沒什麼可聊的就不說了,問題還是出在速度上,一個小夥子肯定是不願意跟一個小腳老太太一起去趕集的,就是這麼簡單。後來他們忍無可忍,隻好說一聲“先走了”,一加油門,攪動一股灰塵就真走了。再之後,李鋒就發現,他們颼颼地從自己身邊呼嘯而過,連招呼都懶得打一個。李鋒不是怪他們,他也沒道理怪他們,他隻是怪自己沒有一輛摩托。為什麼偏要在摩托橫行的時代騎自行車呢?窮嗎,買不起嗎?顯然不是,那是什麼?故意的?搞特立獨行?玩個性?李鋒想到此處,真覺得自己惡心之極。也許買上摩托也是個新的開始呢。
但是,李鋒的摩托沒買成。首先,家裏人反對,弟弟李鋼說,如果哥哥實在需要,他可以把自己的摩托讓給他騎,他的理由是,自己就在村裏上班,也不用跑遠,騎自行車完全可以。另外,騎自行車是個鍛煉身體的好方式。大冬天的,騎摩托挺冷的,到了地點下車,無不像一根凍僵的樹樁;騎自行車就不一樣了,因為使勁,不僅不冷,還鼻尖冒汗,兩手滾燙。堂兄弟李浩也腆著啤酒肚笑著說,我都沒有,你買那幹嗎。他還說自己是多想能夠常騎自行車,可惜他不能夠,隻好每天皺著眉頭開汽車,聽憑發福長胖。李鋒對李浩的說辭很不喜歡,他想,什麼叫“我都沒有,你買那幹嗎”,是的,你發財了,搞了個車隊,辦了個加油站,老婆兒子也都有了,發福長胖雖沒什麼值得驕人的,但也沒必要拿來嘲笑我的尖嘴猴腮吧。
李鋒不好把心裏想的拿出來駁斥反對他的人,他一聲不響地聽完,然後回到房間,覺得心情糟糕透了。他也沒有騎弟弟的摩托,那是不可能的,他受不了這個,受不了騎著弟弟的摩托跑到單位讓人大吃一驚然後解釋一番這是弟弟的摩托。他隻能繼續“鍛煉身體”,繼續蹬著自行車在葫蘆鄉灰塵撲麵、垃圾遍地的水泥路上踽踽獨行。
工作以來,他對上班路上的一切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過了有一叢竹林的張家是門前有間一年四季散發臭氣的茅廁的李家。李家之後是家小煙酒店,店中有個玻璃櫃台,裏麵放置著五花八門的煙殼,無不布滿灰塵,就像這家小雜貨鋪從未賣出一包煙那樣,而且店主從來不在店內,總是坐在店外雨棚下的一張小板凳上吃瓜子曬太陽,有時也會有個把婦女和店主相對而坐,後者邊打毛衣邊和店主竊竊私語,無非張家長李家短。李鋒奇怪,這麼一個小店真的能養家糊口嗎?當然,這是多餘的想法,李鋒每次都是一滑而過,其他時間有無顧客他根本就不知道,有次李鋒本人還曾停下來在這裏買過一包煙,這說明買賣是存在的。麵對這爿小小的鄉村煙酒店,李鋒隻是恍惚,覺得這樣的小買賣究竟有何存在的必要?懷疑它的真實性,仿佛這家小店的目的並非買賣從而維持家庭生計,而隻是為了維持李鋒“李家之後是家小煙酒店”這個多年以來一成不變的記憶和現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