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之戀愛失敗和摩托沒買成,讓李鋒特別沮喪。看來隻能把運氣寄托於中國加入WTO以後啦。事實證明,李鋒這麼想是正確的。
這一年暑假過後,李鋒到學校報到,他看到了一位陌生的姑娘,她穿著帆布球鞋、白得不適合人穿的牛仔褲和一件男女均可穿的T恤衫,馬尾辮在腦袋後彈性十足地搖晃。看到李鋒,她還出於禮貌地笑了一笑。他們是在學校廁所旁邊那棵年深月久的老桂花樹下遇見的,這立即讓李鋒想象到老桂花樹每年秋天到來之後濃鬱的芬芳。
這個姓譚的姑娘是由外地分配至此,從此以後就是譚老師了。葫蘆鄉中學之前沒有姓譚的老師,譚老師是唯一的譚老師。對此姓氏,李鋒很是滿意。換言之,也許譚老師因為姓氏已被人使用被稱為“小譚老師”的話,李鋒就不會激動了。
譚老師因為是外地人,她就住在學校操場後的那排宿舍裏。令人高興的是,當年住在那裏的那群光棍,要麼已結婚,要麼已調離了葫蘆鄉,不僅如此,在整個學校,將沒有人能和李鋒爭搶這位姑娘。
出於習慣,李鋒將自己的條件和譚老師的條件進行了一番對比。按時髦的話說,譚老師是個美女,而李鋒是個矬男。按個人氣質,譚老師是個北方某縣城長大的健康少女,自信大方,完全跟自幼生活在葫蘆鄉的李鋒截然不同。通過一段時間的工作觀察,李鋒還發現,譚老師爭強好勝,成績突出,深受領導、師生和家長的歡迎,這和自己也相反。對比的結果就是,李鋒和譚老師不僅性別相反,一切都相反。以相親規則來看,李鋒確信他將與譚老師永無可能。
但奇怪的是,這些巨大的差別和永無可能讓李鋒更加激動。他未卜先知地斷定,譚老師的出現將使自己接近愛情這個幾千年來從未衰竭的東西。李鋒回顧了和自己有所交往的姑娘,有好感有喜歡也有過欲望,但從來沒有看到譚老師時那種慌張、震驚和喜悅。愛情不可能多種多樣,它是單一的、純粹的,正是經典故事所反複強調的那些,它們無不以一見鍾情開始。性欲產生的渴望,長期交往產生的依戀、親切以及勢利的誘惑等等,這些並不具備愛情的耀眼屬性,也就是說,不是愛情。愛情也未必是兩個人的事,對等的情感投入是很少的,或者說根本沒有,愛情完全是個人的情感理想在對方身上得到應證並得以付諸實施,也就是說,對方是理想的化身,就像一件藝術品是美的化身一樣。麵對理想事物終於露出真容,我們可以為之付出生命,而且樂於付出生命,李鋒第一眼看到譚老師就體會到了這種強大的自我犧牲願望。所以,李鋒根本無視譚老師是怎麼想的,他沒有必要去考慮她能否也愛他,這真的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讓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麼愛她,從遇見就開始了。
也正是因此,李鋒不可能向她表達熱愛之情。在葫蘆鄉,或在這個世界上,表達顯得不合時宜。它隻能體現於生活中的點滴細節之中,它使愛者羞於暴露自身,而使被愛者成為被窺視對象。李鋒可謂無處不在地對譚老師進行窺視。後者所教班級在另一棟教學樓,與李鋒所在隔著一片花草相望。無論是上課還是待在辦公室,李鋒都會不經意地向對方投去一瞥。她在課堂上揮舞胳膊,或者抱著課本在教室的過道裏走來走去;她在學生之間穿行,來往於辦公室和教室之間。她說話時嘴唇、眼角、麵部肌肉和肢體動作;她走路時一隻手習慣性地插在牛仔褲口袋裏。有時她還會凝神發呆,一動不動,注視著一個地方其實什麼也沒看的樣子,等等等等,李鋒都細致入微地觀察在眼裏,默記在心。有時他在這邊沒看到她,他也一點不慌神,看著那些她出現過還將出現的建築空間,他就已很滿足。她不在辦公室的時候,李鋒會遊蕩過去,假裝來和她所在辦公室的其他教師聊天而坐在她的座位上,她辦公桌上的布置,杯子裏喝了一半的水。他還會像很無聊而隨便地翻看她就放在桌角的學生作業本及教案,她批改作業的紅墨水,她寫的字,她打鉤打叉的方式,她書寫漢字喜歡將尾筆拉長的習慣。他們當然免不了在校園裏會遇見,他就裝作很輕鬆地和她點頭微笑,偶爾也會說上一兩句。
吃了?
才下課,馬上去。
趕緊,食堂飯菜快涼了。
好的,嗬嗬。
在食堂,她吃飯很斯文,一勺飯菜進入口中,自此上下兩唇就不再分開,所以她不可能發出令人討厭的咀嚼聲。腮下咬肌的扭動,咽喉食物下咽的滾動,都被李鋒看得一清二楚。這些細節李鋒不知道別人是否有興趣,總之他興味盎然、百看不厭。所以,也沒有人注意到李鋒對譚老師有這些觀察。一切都在暗處,卻使李鋒情緒飽滿而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