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2002(2)(1 / 3)

每天下班回到家後,他不再對網絡感興趣,即便上網,他隻願意跟陌生人談論譚老師。更多時候他就坐在那兒,看著外麵的植物或空地,一隻雞走了過去,一片樹葉隨風而下,太陽漸漸落山,黑暗像蒙麵人那樣從角落潛身而現,然後將李鋒的麵也用一塊黑布給蒙了起來。這一切都不為李鋒所在意,他沉浸在深深的思念之中。思念譚老師。她現在學校幹嗎呢?是不是去食堂吃過飯了?然後她提著飯盆在水龍頭下洗。水流猛烈,水花四濺,她將衣袖挽起,露出了手腕。因為水和斜射的夕陽,她年輕的小手和手腕幾乎透明,茸茸的汗毛在逆光之中微微顫動。她洗的飯盆一定很幹淨,水珠在白瓷之上滾動。洗好飯盆,她會穿過那條被兩排高大的水杉所擁抱的校園小徑,然後穿過黃昏下空曠的操場向宿舍走去。這時候操場上也許還有幾個男生在踢球,因為人不多,所以他們踢小場子的球,球門是用脫下的衣服界定的。他們如果是譚老師的學生,可能會叫她一聲,如果不是,他們或許會多看幾眼她因為行走而扭動的屁股,然後在心裏猥褻一下。想到這一點,李鋒心裏像被針戳了一下。

李鋒不願意表達對譚老師的熱愛,自卑是個原因,另一方麵也不想遭遇意料之中的拒絕,從而破壞掉自己來之不易的情感。但這一情感也需要發泄。發泄確實是件很俗的事,丈夫情緒一壞就將鍋碗砸掉,妻子情緒一壞,起碼也要回娘家,像姐姐李麗一樣。李鋒不想像年近中年一臉蠟黃的姐姐那樣俗不可耐,但也得找個方式排解心裏這點情感。除了在網絡上找人訴說之外,他像所有沉浸於這種事裏的人一樣也搞起了寫信的行當。不過,這些信雖然是寫給譚老師的,但他不可能塞進信封、貼上郵票、在寄信人一欄寫上“內詳”二字給寄出去。寫信給近在咫尺的人,隻有他的那些學生才會幹這種無聊的事。他們每天都會集中到學校傳達室,隔著玻璃看那些新到的信件,如果有自己的,他們就興奮得滿臉通紅帶著信到一個無人打攪的角落拆閱,沒有信,他們則很失落。李鋒不幹這個。

有時半夜睡不著,李鋒就會爬起來寫信。

親愛的譚老師:

你現在睡著了嗎?你肯定睡著了,如果你沒有睡著,那你一定是在想什麼吧,你想什麼呢?我真想現在知道你在想什麼,或者在夢什麼。我不會怎麼樣的。請你放心,即便我現在就在你的房間,我也隻是坐著,坐在你的床沿。如果你嫌這樣不好,嫌我的褲子髒,我也可以坐在凳子上,我可以陪你聊天,其實我不會聊天,我是說我可以聽你說話。最好,你睡著了,那樣我不會過分緊張,而且你睡著了,說不定可以聽到你說夢話,那樣就太有趣了。如果科技發展到能使一個人的夢境用機器播放出來就好了,就像放電影那樣放在牆上。我坐在那兒,一會兒看著睡夢中的你,一會兒看看牆上你的夢境。這肯定是一件極其有意思的事。

不知道你睡覺是不是很武。我睡覺很武的,經常一覺醒來發現要麼被子翻轉了蓋在身上,就是被裏朝天被麵蓋著自己,要麼發現本來蓋腳的那一頭蓋在了臉上。還有時,半夜我會被凍醒,因為我將被子的長和寬弄顛倒了,腿露在了外麵。你睡覺當然沒有我這麼武了,因為你畢竟是個姑娘嘛。即便你把腳伸出被外,我坐你旁邊,會幫你掖上的。我媽活著的時候就經常會半夜到我房間來看看,然後幫我重新蓋好。她前幾年死了。

寫到這裏,李鋒有點悲傷。所以沒再繼續下去。

這些信不是在電腦上寫了保存在某個文件夾中,而都是趴在床上寫在紙上的。少數是印有“葫蘆鄉中學”的信箋,大多數都是別的一些紙頭,有學生作業本,有油印試卷的背麵,還有一些是寫在煙殼和掛麵包裝紙上的。寫了幾個月後,聚集起來就已經有了老厚一疊。通讀一遍,和讀一本世界名著差不多吃力。這頗讓李鋒得意。他甚至想到,多少年後,自己的子孫或許會將它們翻出來,當然,他們中的絕大多數對此不會有興趣,但也不排除其中有一個會認真地將它們讀完,和作為他/她長輩的自己隔著遙遠的時空作一番所謂心靈的交流。屆時他最好已經死掉,活著的話,老臉沒地方擱,而且活著確實沒什麼意思。隻是紙張大小不一,無從裝訂,李鋒深以為憾。隻好把它們按時間順序排列好,盡量疊整齊放在一隻空鞋盒裏。再把空鞋盒和鞋子們一起放在床肚下,這樣一來,就不會有人注意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