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2章 大師的陰影(2)(1 / 3)

超人的魯迅

毛澤東在四十年代對魯迅的評價,後來成為大陸對魯迅的蓋棺定論:“魯迅不僅是偉大的文學家,而且是偉大的思想家和革命家。”這時候,在他看來,魯迅首先是個文學家,其次才是思想家、革命家。到了毛澤東最後歲月的一次談話中,他卻說:中國幾千年來隻出現過兩個聖人,古代聖人自然是孔夫子,現代聖人不是我,是魯迅。既然稱之為聖人,那麼敬佩的自然是其思想。

毛澤東心目中的魯迅思想的價值,大概與我們認識的並不一致。但是,自從1981年海內外的魯迅研究者轟轟烈烈紀念魯迅誕辰一百周年以來,他們越來越多地把研究重心從魯迅的文學成就轉入其思想價值。在今天,魯迅首先是作為一個文學家還是思想家,已經很難說了。文學的影響是會逐漸消失的,魯迅思想的價值卻可以是永恒。

因此,當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初,西方現代思潮開始湧入中國漸漸打開的門戶,中國學者以談論叔本華、尼采為時髦的時候,他們才忽然發現,其實早在七十年前,非理性主義才剛剛開始在西方流行,魯迅已經努力要把它引進中國了,這就是寫於1907年,備受今日學者重視的《文化偏至論》。

當中國的仁人誌士迷惑於西方的船堅炮利、立憲國會,欲以西方文明變法圖強的時候,魯迅卻指出西方文明早已產生了“偏至”。這些仁人誌士想要引進的“物質”和“眾數”(即民主)這兩樣“新文明”,其實正是在西方已經走到了末路的“遷流偏至之物,已陳舊於殊方”,不過是“由舊夢而轉入新夢”而已。這在當時是怎樣的眼光和膽識!即使是在現在,也是怎樣的眼光和膽識!

然而此處的所謂“物質”,指的並不是科學。魯迅從未反對過科學,在同一年寫的《科學史教篇》中,他盛讚科學道:“故科學者,神聖之光,照世界者也,可以遏末流而生感動。時泰,則為人性之光;時危,則由其靈感,生整理者如加爾諾,生強者強予拿破侖之戰將雲。”他所反對的,是由於科學的發達而導致的物質主義,或者說,本來意義上的唯物主義。芸芸眾生隻知追求物質享受,不知精神為何物:“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欲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十九世紀文明一麵之通弊,蓋如此矣。”

而他所反對的“眾數”,確乎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民主。他考察西方政治史的演變之後,認為以民主取代君主,固然是曆史的潮流,“而眾庶果足以極是非之端也耶”?西方民主到了當時,也已是百病叢生,“同是者是,獨是者非,以多數臨天下而暴獨特者”,使個性被扼殺,必然導致“全體淪於凡庸”。在西方已是如此,何況國民愚昧之中國?其結果,不過是以“千萬無賴之尤”代替“一獨夫”,“必借眾以陵寡,托言眾治,壓製乃尤烈於暴君”。而當時力主“眾數”的“所謂識時之彥”,魯迅認為多數是拾人牙慧而不自知的“盲子”,少數是借民主之名謀私利的“巨奸”。今日再讀這段話,能不讓某些民主鬥士汗顏?

對此,魯迅主張“非物質”“重個人”,“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不管是科學技術,還是民主製度,在他看來,都不是救國之道,隻有國民的素質是最重要的,所以必須“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而立人之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用今天的話說,就是必須尊重發展個性,解放思想。“此所為明達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複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致,個性張,沙聚之幫,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

這些思想的來源,就是十九世紀末開始在西方興起的基爾凱郭爾、叔本華、尼采等人的非理性哲學。劉半農曾贈魯迅一聯:“托尼學說,魏晉文章。”上聯說的是魯迅思想的來源,下聯說的是魯迅文風,對此魯迅自己也認可。“托”是托爾斯泰,指他的博愛主義;“尼”自然是尼采,指他的超人主義。博愛主義與超人主義本是水火不相容的,魯迅卻能把它們都拿來為我所用,“別立新宗”,並以博愛的精神,超人的姿態,對中國社會作最為深刻的分析和猛烈的攻擊。即使到了現在為許多人所不滿的晚年,他領導左聯,與共產黨同路,而托尼的影子仍然存在,又何嚐喪失一絲一毫的獨立人格?他自始至終是一個外冷內熱的詩人,卓然不群的戰士。先生的一生,乃是博愛的一生,也是超人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