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牙似乎是初次聽聞此事,艱難地坐直身子,又問:“很難——就是沒有辦法?”
“有。”
“什麼?”
“乘龍。”
符牙神色一僵,知趣地閉上了嘴。
塗山涉收劍入鞘,掀開自己遍布褐黑幹血的外袍,用內衫最幹淨的一塊布料擦了擦指縫,這才把雙手放回雲上。他垂眸看這朵雲,慢慢地撫摸這朵雲。
他對雲道謝。
雷聲漸起,閃電突降,深夜黑穹之中沒有雨落下。人間已是三載過去,又逢深秋,枯幹的群山被一路追隨的雷電劈出山火,萬物猙獰。而那片雲擺脫天罰,穿越火海,將他帶回東海一畔。
青丘模樣大變,開辟了菜畦,休整了石穴土窟,還建了隻接待妖怪的商鋪,被塗山允打理得很好。
這裏的確是當下最能接納他們的地方。
而符牙不願以這副模樣出現在塗山允麵前,遠遠看了一眼就踉蹌飛走,塗山涉同樣不願回到此處。
但他也不想放走這朵雲。
左右不定時,雲將他放在林間一道山漥,終是飄回了天際。塗山涉望著它歸入雲流,再不可辨形,才後知後覺失敗的慘痛。他的確敗了,敗在意料之中,直墜地麵時他也想到死,死就等於承認失敗,此生完成不了的事,清算不了的仇怨,也沒有來世的機會。這樣可以嗎?這樣可恥嗎?他不知道。卻突然飄來一朵雲終止他的死亡。
死不可恥,但有人需要他活。
他得咬牙切齒地活下去。
塗山涉就這樣遍體鱗傷地走出偏僻角落,走到夜中遊街的族人中。頓時亂聲沸揚,狐狸們放下手裏的玩意兒和糖果,圍住他吵了半天,嗅了半天,才敢相信這個血人是他們失蹤許久的王。同時遠空之中也不再平靜,聽來是要降雨,隻有塗山涉心知天罰即將追逐而至,此地不能久留。他隻回到自己的住處拿些應急傷藥,然而狐狸之間窸窸窣窣,嗡嗡嚶嚶,消息總是傳得太快,當他盡全力趕到時,最不想見的兩人已等在洞口。
塗山涉止步於十步之外。
塗山枝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臉上卻還是孩子神情,她掙開姐姐的手,跑來查看他的傷勢,又被他側身避開。而塗山允更是與二百年前判若兩人,唯眼神不變,冷冰冰地看著他,手中提著藥袋,靜立原處。
“小允,”塗山涉隻得開口,“把藥給我,我這就走。”
“大王還要走?”
“大王要去哪兒?”
“大王不要我們了,大王果真不要我們了!”
狐狸們七嘴八舌。
塗山枝沾了滿手的血,卻還是沒能查清兄長身上的傷,她又跑回塗山允身邊央求,想要拿走那藥袋,姐姐也是一樣固執,不為所動。
“聽魔界說,你與符牙去攻天了,”塗山允這樣說道,“此戰必敗,我想兄長不會不懂。”
塗山涉決定放棄拿藥,他抬步走向深林。
“是因為那顆心?”塗山允仍不轉臉看他,隻是平聲質問。
塗山涉並未因此停步。
他已看到他想看到的,沒做虧本買賣,也不必對別人解釋。
“你心裏那人,知不知道他把你害成這副模樣?”塗山允卻猛地抬高聲量。
這才叫正中要害。霎時間,塗山涉全身針傷猶如被重新鑽了一遍,唯有充耳不聞,向遠處走,才能抑製這般痛楚。隻要腿軟,隻要不經意屈低膝蓋,任疲憊侵襲,他就怕自己站不起來。然而這一次,他卻不得不停下腳步。
他看到遠處的火光。
也看到銀甲燦燦、戟光閃爍,釘了仙鐵的馬蹄踏過草木的聲響在塗山涉耳中都是那麼清晰,更熟悉得可怕。青丘已破,如魚肉麵臨刀俎,那些神兵天將竟不惜下凡,親自來對付這些修為淺薄的山中野獸。
而狐狸們都在專心致誌地等著狐王給長妹一個回答,耳力眼力均不如他,還沒意識到大災已近。塗山枝更是忍不下淚水,就在他身後哭著:“哥哥,你可不可以留下?……你有一顆心髒……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什麼感覺?
塗山涉似有極為短暫的怔愣,隻答了一個字:“疼。”
也來不及再疼。
下一瞬他身後就現出八尾,紅袍之下飛揚的是獵獵妖氣,衝得方圓幾裏林木颯響,風中更有一股巨力把狐狸們推出去好遠。隆隆轟鳴中,煞白冷光下,他們隻能看見狐王不回頭的背影,聽見他無比嚴厲的命令:“都回自己洞裏去!”
狐狸們乖乖在洞中躲了一夜,等到天光大亮,雷電銷聲匿跡許久時,他們鑽出各自的洞穴,卻再找不到狐王。
塗山允看著手中藥袋,默然許久,終放聲大哭。
與此同時,塗山涉也被由那金針“太子”率領的十餘天將押到了昆侖山下。
煉妖鼎在火獄中,火獄就在山中,還有數十條蛟龍螭龍被纏了轡頭,低頭伏在山麓一側,奴態盡顯——這些銀甲軍原來早已為返回天界做好了準備。萬幸其中尚且沒有那位誓要攻天的龍王,塗山涉收回眼神,之後便目不斜視,直到山腹深處,通往火獄的窄仄山峽前。
押至此地,諸多天將便功成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