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天空烏雲聚合、灰暗而陰沉,眼看要下雪了,長安市民們不由加快了手中活計,都想早一點回到家中,但春明大街平康坊一帶卻很熱鬧,倒不是行人眾多,而是許多民夫在拆除沿街的圍牆。
長安各坊之間都是被高牆包圍,每天都有關閉坊門的時間,一旦坊門關閉就不再準人進出,夜深後,長安城各主要大街上便一片寂靜,隻有一隊隊士兵在大街上來回巡邏,一旦發現未歸的行人便立即抓捕。
從上個月起,朝廷漸漸開始放寬了對民眾的控製,宣布各坊大門夜裏不再關閉,也不再限定各商家經營的時間,這一規定皆大歡喜,富貴者可以通宵達旦在平康坊的酒肆、青樓裏取樂,而擺地攤的平頭小百姓也可以將生意做到天明。
平康坊是長安最有名的娛樂區,這裏酒肆、客棧、青樓密集,在臨近東市的一小段沿街修了不少商鋪,比如最有名的太白酒樓便坐落於此,整個長安各坊隻有這一小段是允許商鋪破牆而出,不過隨著城門關閉,這些商家也必須關門走人,事實上也並無區別。
而今天將要拆除整個平康坊的圍牆,將允許商家在沿街開店,這樣一來,東市就和平康坊融為一體,形成一個巨大的商業娛樂區,許多有眼光的大商人紛紛在沿街購置土地,使整個平康坊的地價上升了數倍不止,甚至有人將目光投向了與西市毗鄰的延壽坊,那裏也是沿春明大街,坊內遍布中低檔飯鋪、妓院,猜測著下一步那裏會不會同樣將拆除高牆。
黃昏時分,一輛馬車從宣義坊駛出,數百騎鐵甲騎兵護衛左右,清一色的大宛軍馬,馬似飛龍,人若猛虎,所有人都知道,這是右相李清出來了,和李林甫與楊國忠的侍衛大多出身官宦世家不同,李清這五百鐵甲士皆是從安西軍的最精銳中再選出,有漢人、有胡人,有的出身世家,但大多數人都出身卑賤,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每個人都是身經百戰、從死神手中一次次掙脫的勇士,他們對主帥絕對忠誠。
李清的目得地是戶部尚書第五琦的府第,位於平康坊南麵的宣陽坊,車夫已經得知今天春明大街平康坊一帶在拆除圍牆,必然會塵土飛揚,他早和引路的騎兵講好,不走春明大街,而從南麵過去,不料隊伍剛一轉彎,李清便在馬車裏下了命令,走春明大街,他要去看看拆牆的情況。
不用說,這個決定也是他作出的,大唐本身就是一個很寬容的時代,但這種寬容是建立在不威脅李唐統治的基礎之上,比如對東西方文化交流以及貿易很寬容,但卻不允許鐵器、糧食等戰略物資流入吐蕃、突厥等有威脅的國家;又比如鼓勵民眾尚武,允許普通百姓佩帶刀劍,但又禁止持有長槊、弩等軍用武器,這也是正常之事,任何寬容都建立在一個度之上。
所以李清在考慮這個決定時,並沒有將所有的坊牆都拆掉,而是有選擇性的拆除,再者,商品經濟的發展也遠遠不是建幾條商業街就能做到。
“轟隆!”一聲巨響,一段百步長的高牆被民夫們拉倒,激起一大片黃塵,李清的思路被打斷了,他探頭向外望去,隻見街頭密密麻麻站滿了圍觀的人群,臉上都充滿了興奮與向往,他們大多是平康坊靠牆一帶的住戶,住的地方原本是最窮最偏僻之處,不料一段城牆的拆除使他們家家都發了大財,尤其是正對東市大門那一段,每畝土地已突破千貫,目光短淺的,賣了老房回鄉購置田地房產,做一個土老財,而有眼光之人則向親朋借貸,準備自己修建店鋪,做長遠買賣。
地上到處都是散落的斷牆殘壁,已經無法再行走馬車,圍觀的百姓忽然發現身後有大量騎兵近前,都嚇得紛紛向兩邊躲散,但也有不少人湧到路邊,跪下來向李清的馬車重重磕了幾個頭。
這時,正在這裏主持工事的京兆尹崔光遠聞訊匆匆趕了過來,他見李清的隊伍無法前行,不由歉然道:“右相,拆除已經快完成,準備連夜收拾,明日一早就能恢複正常通行。”
李清點了點頭,又問他道:“延壽坊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按計劃是下月開始拆除,不過.......”
“不過什麼?”李清的口氣開始有些嚴厲,他不喜歡下麵的官員在他麵前吞吞吐吐。
“今天上午宣陽坊靠東市一段,有一些人也在擅自拆除坊牆,卑職派人前去阻止,不料派去的人和他們發生衝突,好幾個衙役都被石塊砸傷。”
崔光遠歎了口氣,他本人並不讚同拆除坊牆,這對將來的治安管理不利,但上麵既然已經下令,他也隻有執行,但他意想不到的是地價暴漲,受利之所驅,平康坊南麵的宣陽坊也開始有人眼紅,一早便雇人拆牆,他派人去阻止,手下卻被人打傷,顯然這不是一般百姓敢為,而是有勢力有後台之人在背後撐腰,但讓崔光遠最擔心的事是拆牆風一起,到處都有人跟著效仿,管不勝管,長安就亂了。
李清瞥了他一眼,崔光遠當年因杖斃鮮於仲通之子一事受到牽連,但後來他投靠楊國忠,一步步做到了京兆尹,成為整個京城的地方官,雖然這是個夾板官,很難當,但權力卻很大,李清這兩日正想換掉他,卻一時找不到借口,而現在機會來了。
“本相的職責是決定拆除哪一段牆,但怎麼拆那是你的事,總不能事事都要本相來替你們做,那要你們何用?我現在再重述一次,除了平康坊和延壽坊外,其餘坊牆一概不能拆,若有擅自拆牆者,你可以抓可以打,但如果你管不了,那你這個京兆尹就別做了。”
說完,他一拉車簾,冷冷道:“回頭,去第五大人宅!”
..........
就在芸芸眾生為利而奔忙之時,長安廟堂上卻爆出一件大事,左相裴寬病逝,短暫的平靜被打破,左相之位一時便成了所有官員矚目的焦點。
不僅是官員,長安大大小小的政治觀察家也圍繞著左相之位各抒己見,酒樓、茶館到處可以聽見保皇黨和相國黨人的爭論。
這也難怪,在右相獨攬朝政大權之時,左相本是個雞肋角色,但如果皇權想要上升,製衡右相的過度權力,那最好的辦法最是提升左相的權力。
在大唐權力構架的設計上,左相所掌管的門下省本身就是一個審查機關,中書省掌製令決策,門下省掌封駁審議,凡軍國要政,皆由中書省預先定策,並草為詔敕,交門下省審議複奏,然後付尚書省頒發執行。
門下省如果對中書省所草擬的詔敕有異議,可以封還重擬,凡中央各部、寺、監及地方各部門所呈上的奏章,重要的必須通過尚書省交門下省審議,認可以後,方送中書省呈請皇帝批閱或草擬批答,門下省如認為批答不妥,也可駁回修改。
所以,大唐的權力體係中,右相具有很高的權力,如果自身沒有錯誤被禦史台揪住,那右相之權甚至可以抗衡皇權,而左相又是對右相的製肘,防止一權過大。
這本是一套很完善的權力製衡體係,隻可惜李隆基先後用李林甫和楊國忠為相後,皇權逐漸上升,將許多原本屬於相國的決策權都抓到自己手上,而左右相的製衡也完全被破壞。
但馬嵬坡事變後,形勢又發生了逆轉,右相大權獨攬,而皇帝的詔令甚至出不了皇宮,盡管人人都明白這其實是軍權的問題,但沒有人肯直麵,就如同人人都知道皇帝沒有穿衣服,卻不敢明言一樣,講得太白了,就意味著會有第二個安祿山的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