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發小,不是穿開檔褲的夥伴,但也是人還不如自行車高時就已經相識。那時的他,微胖,有著油黑烏亮的頭發,善良溫和的眼睛。上大學之後天各一方,直到我四年前回國,又見到了他。
他瘦了些,人,居然還是高中時的樣子,一點點的靦腆。我擁抱他一下下,他無措地笑笑,回抱我一下下。
我們吃飯,喝酒,從來沒有聽到他講那麼多話,可是講的話,亂七八糟,聽得我昏昏欲睡。用他的話說,多年沒有這樣講話,已經快失去言語功能。
高中時他母親自殺去世,自那時起他就有一點點的自閉。沉默,寡言,但他有女朋友,女朋友同他一樣沒有爸爸。孤僻的外表之下,他的情感世界,色彩斑斕。我是他的紅顏知己,有些朋友,是無需多說話就很默契的,我同他便是這樣。
上了大學,他第一次正式戀愛。那女孩的字,寫得跟他暗戀過的那個女生一模一樣。
從國內回來之後,我跟他開始通電話。
他跟我說,他有一個漂亮的女兒,大學時的初戀女友是他現在的妻。他工作尚可,生活也還過得去。他說他現在常常睡不好覺,最喜歡做的事是看電視。
最喜歡的節目是動物世界,最喜歡的畫麵上隻有風景,什麼都沒有。他就坐在電視機前望著蒼茫茫的一片片,大腦一片空白,電視靜止,他也靜止。
他說他對別的女人產生過興趣,但想想太麻煩,人懶所以放棄。
講起他的妻,他語氣充滿家人般的溫暖。他的妻如同他的妹妹一樣,在他麵前不再是他的女人,而是他的親人。
但講到他大學時如何追求他的妻子,他的語氣通通變了。他苦苦追求她一兩年,她才愛上他。他追她到自習室,圖書館,每天他的事情就是找到她到底在哪裏,坐在她旁邊陪她。她躲著他,討厭他,但他一直都執著,甚至於是沉迷。
終於她愛上了他,終於她成了他的妻。
結婚十二年,如今他們是天下最普通的幸福家庭。
也許我離他太遠,他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講些他平時絕對不講的話。比如他希望他的妻“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比如他說他的妻一如大學時候,沒有長大,沒有變老,思想如同孩子。比如他平靜語氣後麵帶著對當初回憶的那種熱烈和盼望,那種對燃燒的渴望。比如他覺得自己已經很老很老了。
我對他說,請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我看到太多的破碎和不美好,你一定要好好的,替我完成我的理想。他在那裏笑,帶幾分的戲虐。
我不知道他後來的生活會如何。隻是到目前為止,他是我見過的最簡單最接近真實幸福生活的人。
她可能會是他一生的真愛。也有可能有一天他或者是她對對方說,我又找到了真愛。
真愛是會褪色的,褪色的愛不會讓人吃驚。
更糟的是,真愛是會變色的,變色之後真愛可能會被另一個“真愛”所替代。真愛的主角重要嗎?不重要。你或者是我,隻是機緣巧合成了別人的真愛,你或者是我,也是幸運之至找到了一個真愛。
但你我他其實通通都不是主角。主角是,被稱為真愛的那個人帶給對方的那種感覺,那種歸宿,那種完整,那種溫馨,那種合而為一。
人,在這種感覺裏才覺得幸福。
當兩個人在神麵前宣布了一生必將彼此相守,無論困苦,疾病,兩人必然相契相依是宣誓,他們隻是宣布了對美好生活的永恒追求的誓約。
但誓約之後,兩個人還要共同成長。共同成長聽著容易,做起來比拿博士學位要難太多。
一個不小心,就有人跌倒了,跌倒的那個人,若自己想站起來,若對方好好扶一把,還會掙紮著站起來,兩個人繼續扶持走完這一生。
問題是,麵對先毀約的那個人,另外一方也沒有足夠的力量扶得動,倒下的那個人,也未必有那個欲望再和同一個人好好走,大家就這麼散了。
什麼時候散的?在他(她)跌倒的那一刻嗎?
不是。
在鍋碗瓢盆裏,在尿布奶瓶裏,在爭吵口角裏,在同床異夢裏,在兩個人沒有觸摸彼此欲望的時候,那個曾經遍體通紅熟得甜蜜流汁的西紅柿沒被收好,爛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