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飛來橫禍
夕陽隱去了最後一抹餘輝,天色完全暗淡下來。幾顆疏星猶如仙子遺漏的珍珠,隨意地撒在墨藍色的天幕上。四周群山連綿,莽莽蒼蒼,偶爾有鳥兒撲棱棱地飛過頭頂,棲落於兩邊的山林,一切複歸於無邊的寧靜。
從昌平通往北京城區的簡易公路上,車少人稀,兩個年輕人奮力蹬著自行車,跑得滿頭大汗,灰頭土臉。他們左胸前都佩戴著毛主席像章,其中一人身著藍絲林衣裳,看上去比較單薄,一人身著紅衛兵軍裝,身體壯實。誰都沒有說話,悶著頭趕路。一輛解放牌汽車鳴著汽笛,從他們身邊超過去,車輪揚起一股嗆人的灰塵,待灰塵散去,那車已隱入沉沉夜色。四周漆黑無光,行人漸少,蟲聲低吟,公路兩旁樹木蔥鬱,蒿草連天,幾座村舍胡亂地散落在空曠的原野上。
“快到圓明園了。”藍絲林青年嘀咕了一句。二人睜大眼睛,盯著坑坑窪窪的路麵,騎車的速度並未減慢,車輪磕磕絆絆,接連跌進一個個路坑。這會兒,他們躍上一個大坑,緊接著就是一個下坡,兩輛自行車加速下行,隨時都有衝下溝壑的危險。藍絲林青年趕緊去捏車閘,不料車閘毫無反應,自行車發瘋般地衝下路坡,在一個坑口顛了一下,連人帶車摔到路邊的溝裏。
“江炳賢,快來拉我一把,哎喲……”藍絲林青年咬牙喊道。
紅衛兵青年趕忙應道:“林伯益,忍一下,我這就來了!”
話音未落,名叫江炳賢的紅衛兵就跳下自行車,向林伯益跑來。江炳賢援著路邊折斷的小樹,探到溝底,抓住林伯益的手臂,使勁把他拉起來,然後又下到溝底,搬起掛在樹樁上的自行車,爬到路麵上。
車子摔壞了,不能再騎,二人隻得推著車子快走。剛走兩步,忽聽得路坡下麵有微弱的呻吟聲,江炳賢停下腳步,小聲說:“你聽,下麵好象有動靜,我們要不要看看?”
林伯益催促道:“黑燈瞎火的,在這荒郊野外,說不定是孤魂野鬼。快走吧,萬一耽擱了,我怕見不到……”
江炳賢不再言語,沮喪地往前走著。這時,那個微弱的聲音又傳了過來,江炳賢再次停下腳步,側耳聽了聽,對林伯益說:“聽聲音像是有人在陡坡下麵,去看看吧!”
林伯益聽出了江炳賢語氣中的堅定,點點頭,隨江炳賢折回去。他們丟下自行車,從軍用挎包裏摸出手電筒照亮,攀著路邊的野樹枝,壯著膽子下到坡底。
在手電光的照耀下,坡底現出一輛側翻的解放牌卡車,車門玻璃和擋風玻璃破碎,駕駛室裏堆著一少一老兩個人,他們頭上流著血,年輕人左臂佩帶著“紅衛兵”袖章,胸口緊抵在方向盤上,兩腿卡在車門下麵動彈不得,奄奄一息。老人壓在紅衛兵上麵,臉往下埋著,似乎沒有了氣息。
江炳賢驚異地叫道:“出車禍了,趕緊救人!”
二人吃力地去拽變了型的車門,根本拽不開。正著急間,一輛卡車從遠方急駛而至,在坡溝上麵戛然而止。從車上跳下來七八個佩戴紅袖章的紅衛兵,嗚嗚啦啦地叫喊著一個人的名字,直奔坡底。其中一個隊長模樣的紅衛兵攀上車頭,把手伸進車窗,抓住駕駛室中受傷的紅衛兵的胳膊,急切地問:“老頭子怎麼樣了?”
“死了……”車內的紅衛兵顫聲吐出兩個字,氣若遊絲。
隊長大驚失色:“你說什麼?死了?他雖然是牛鬼蛇神、反動權威,可上級說了不定死罪,我們怎麼向上級交代?這個責任隻能由你承擔!”
車內的紅衛兵輪了輪眼珠,艱難地抬起左手,指了指麵前的江炳賢和林伯益,攢足全身的力氣說:“都怪……他們……”
“什麼?怪我們?”林伯益驚叫道,他用手指著自己的鼻子,轉而望著隊長說,“我們是路過這裏,聽見動靜,下來救人的!”
江炳賢同樣異常吃驚,卻是鎮定地向隊長解釋道:“是呀,我們騎著自行車,剛從昌平趕回來……”
“不錯,這車也是從昌平回來的,你們是不打自招!”隊長打斷江炳賢的話,冷笑道。
由於沒有燈光,隻有幾束手電光晃來晃去,隊長的麵孔雖然稚氣未脫,卻是斑駁陸離,一雙三角眼裏射出凶光,恐怖得厲害。他以命令的口吻對林伯益和江炳賢說:“是不是你們謀害的他們,跟我們一起去趟公安局就清楚了。”
“什麼?叫我們去公安局?我們還有事呢。”林伯益急急地說。
隊長沒有理會二人,喊了一聲車內垂危的紅衛兵的名字,沒有回音。施救的幾個紅衛兵突然大聲喊道:“劉建國,不好了,他死了!”
“死了?”名叫劉建國的隊長猛地一怔,瞪著一雙三角眼,氣急敗壞地嚷道,“快動手,把這兩個人抓回去!”
話音未落,七八個紅衛兵便一湧而上,向林伯益和江炳賢撲來。林伯益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搞懵了,不知所措,就聽見江炳賢大喊一聲:“快跑!”他這才回過神來,顧不得擱在路上的自行車,手持手電筒,撒腿就跑。
劉建國顯然沒料到二人會逃跑,他慌忙招呼紅衛兵隨後追擊,邊追邊喊:“站住!站住!肇事逃逸,等我們抓住你們,罪加一等!”
江炳賢沒有理會背後的喊聲,衝林伯益喊道:“關掉手電!”
林伯益趕緊關了手電筒,兩腳如飛,拚命地向前跑去。冰點似的星星在空中亂顫,猶如在篩子中狂篩一般。二人不敢跑大路,隻揀小路跑,翻過一道道田埂,穿過黑黢黢的圓明園,跑得氣喘籲籲,汗流浹背。林伯益體力不支,速度越來越慢,漸漸落在後麵,突然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跤,摔倒在地。江炳賢趕忙折回來,一把拉起林伯益,舍命地往黑暗的地方跑去,鞋子跑掉了也顧不得撿,直跑得精疲力竭,氣息斷絕。這時,後麵的喊聲漸漸遠了,他們才放慢腳步,辨了一下方向,繼續往前跑去。拐過兩條小巷,眼前現出一大片建築物,借著清冷的月光,能夠看出大門上方的四個大字——北京大學。他們一頭鑽進大門,向校園深處跑去。鑽過一片茂密的樹林,跑到南燕園的一座院門前。林伯益顧不上細看院牆上張貼的橫七豎八的大字報,摸了一把腰帶,沒摸到東西,意識到鑰匙跑丟了,他哐哐哐地搖著門環,急急地喊道:“媽,快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