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秒鍾,院裏傳來一陣腳步聲,大門吱扭一聲開了,露出一張中年女人清瘦的臉龐,借著從她背後投過來的廊燈光,可見她目光散亂,麵容憔悴,猶如大病未愈。女人是林伯益的母親,名叫王君瑋,她見門前站著兩個驚魂未定的年輕人,輪了輪眼睛,驚得說不出話來。林伯益和江炳賢大口地喘息著,一前一後閃進院門,沒走幾步,便癱軟在院子中。王君瑋大吃一驚,詫異道:“伯益,小江,你們……出什麼事了?”
江炳賢氣喘籲籲地說:“王阿姨,有人……有人在追我們,林伯益……受傷了!”
林伯益倒在地上,仰著臉,有氣無力地說:“媽,快別問了,有吃的嗎?”
“有……”王君瑋意識到情況緊急,瞬間像是打了一劑強心針,語氣堅定地說,“林伯益,你跟江炳賢都快起來,到客廳裏坐,我去給你們拿。”說話間,她吃力地把二人拉起來,扶到客廳的椅子上,轉身去廚房端來一小筐饅頭。
林伯益抓起兩個饅頭,一個遞給江炳賢,一個留給自己,兩個人狼吞虎咽起來。三五口便吃掉一個,再拿一個,頃刻之間,幾個饅頭就成了他們的腹中之物。王君瑋忽然發現兒子和江炳賢都光著腳板,她趕緊找來兩雙球鞋,又打來一盆溫水,囑他們洗腳穿鞋。林伯益把腳板往洗腳盆裏放,腳板剛一沾水,他就“啊”地大叫一聲,快速將腳提起。王君瑋蹲下去,發現兒子額頭上流著血,腳底紮滿密密麻麻的利石針刺,鮮血淋漓,她失聲叫道:“伯益,你們……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媽,您先別問,回頭我再告訴您。”林伯益截過王君瑋的話頭,勉強笑了笑,露出一排白瓷般的牙齒,轉瞬便愁上眉頭,說,“江炳賢陪我回來是看望我爸的,我爸呢?他的病不要緊吧?”
王君瑋緩緩地轉過臉,聲音悲涼地說:“他的病很重……說是今天晚上送回來醫治,都這麼晚了,還沒見他的人影……”
江炳賢停住穿鞋的手,翹起腦袋,驚疑地說:“王阿姨,前段時間林叔的身體還非常健康,怎麼突然得了重病?”
林伯益大腦裏嗡了一聲,不敢想象爸爸得的是什麼病,他怨恨媽媽在關鍵時刻沒有堅定地站在爸爸一邊,甚至檢舉揭發了爸爸的問題,“爸爸的重病一定跟媽媽的背叛有關!”他恨恨地想。刹那間,林伯益瞪著王君瑋,冷冷地問:“我爸……到底在哪兒?”
“……”王君瑋無力地搖著頭。
林伯益突然站起來,雙手抓住王君瑋的雙肩,使勁地搖晃著,咬牙切齒地說:“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你為什麼要檢舉揭發他?”
王君瑋像一根木樁,毫無反應,雙腿突然一軟,昏倒地上。
江炳賢一下子從椅子上跳起來,上前扶住王君瑋的肩膀,呼叫道:“王阿姨!王阿姨!您怎麼了?”
林伯益不相信媽媽會被幾句話擊倒,認為媽媽是裝的,是在演戲,仍然責問不止。在看到媽媽毫無反映時,他才擔憂起來,跟江炳賢一起,手忙腳亂地把媽媽攙扶到桌子邊的圈椅上坐下。正不知如何是好,院外猛然傳來狂亂的砸門聲,接著有人扯著嗓子喊道:
“有人看見你們跑進來了,快開門!”
林伯益和江炳賢臉上露出驚惶之色,不知失措。王君瑋在梆梆梆的砸門聲中蘇醒過來,強撐著站起來,叮囑林伯益和江炳賢躲進臥室,她捋一下頭發,整了整衣服,走出客廳,向院門走去。眼見院門快被砸破了,她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裏。她艱難地抽掉門閂,還沒來得及拉開院門,院門就被強力推開了,門扇重重地撞在她頭上,把她撞了個趔趄。她捂著額頭,驚恐地望著門外幾副凶神惡煞般的年輕的麵龐,顫聲說:“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你窩藏罪犯,還問我們?等我們找到了人,看你如何交代!”劉建國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惡狠狠地說。
一群紅衛兵蠻橫地推開王君瑋,闖進院門,警犬一樣到處尋嗅。有人看到客廳地上冒著熱氣的瓷盆和沾血的襪子,興奮地說:“肯定在屋裏,搜!”
王君瑋陡然來了勇氣,搶先一步跑到臥室門前,伸開雙臂,把著門框,以無畏的氣概說:“你們這叫私闖民宅,是違法犯罪,我要到革委會去告你們!”
“告我們?你以為你檢舉揭發反動學術權威就立功了、清白了?我告訴你,你的問題還沒有完全搞清楚。閃開!”劉建國睨著王君瑋,冷笑一聲,一把將她推開,闖進臥室。
王君瑋猝不及防,後退兩步,摔到地上。她驚恐地望著那幫猶如鬼子進村的紅衛兵,顧不上疼痛,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裏。
然而,臥室裏空無一人,紅衛兵搜遍了整座房子,一無所獲。劉建國回過頭來,衝著王君瑋歇斯底裏地叫道:“說,你把他們藏到哪兒了?”
王君瑋心中雖然頗為疑惑,嘴角卻浮出一絲輕蔑的笑容,對凶神惡煞般的劉建國說:“我不知道你說什麼……”
其實,林伯益和江炳賢早在王君瑋去開院門之際就援著院牆邊一棵老槐樹越牆逃走了。他們跑出南燕園,跑出那片茂密的樹林,還能聽見紅衛兵的抽打責罵聲和分兵布陣要抓捕凶手歸案的咆哮尖叫聲。他們瘋狂地往前跑去,逃出北大校園,又跑過兩條長長的街道,直到那些抽打聲、叫喊聲被遠遠地甩在身後,他們才癱在街邊一家打了烊的燒餅店前,大口地喘息著,脫下鞋子。鞋子裏滿是鮮血,腳板鑽心地疼。想到無端突遭飛來橫禍,他們後悔不迭。
江炳賢垂頭喪氣地說:“都怪我多事,要不是想去救人,哪會攤上這個倒黴事?”
林伯益雖然痛恨媽媽出賣了爸爸,但想到媽媽為了掩護他們而遭到的抽打和責罵,他仍不免一陣揪心,蹙著眉頭說:“你說,那個該死的紅衛兵,為什麼會在斷氣之前誣陷咱們?”
江炳賢搖了搖頭,歎息道:“出了人命案,可能是怕受到責罰吧。這樣的人怎麼能當紅衛兵呢?簡直是混進紅衛兵的敗類!”
林伯益揪扯著自己的頭發,痛苦不堪。
江炳賢冷靜下來,喃喃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他們一定會在你家守株待兔,你媽媽遭罪了。我們甭想在北京待下去了,唯一的活路就是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