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姻緣前定(1 / 3)

那一年的春天真叫人愛也不是,恨也不是。

春節剛過,太陽竟突然間變得和夏天一樣放肆,些許時候,竟還有些暮春的味道,陽光像一個被****衝昏頭腦的莽撞少年,火辣辣地穿過四川盆地濃厚的雲層,將它的萬道光束潑濺到那些泛起紫色煙霧的丘陵上。鄉野上的灌木茸茸地冒上一層新綠,九裏香、萬年青抽出新芽。三月初,梅樹上的花瓣就已經開始掉了,樹林子裏,深綠、淺綠、嫩黃三色重重疊疊,處處閃爍著跳躍的陽光,密密的杉樹和香樟綠得像要流出汁液,天空中鳴響著大地與陽光交歡時的音樂。

這樣熱烈的天氣一直持續到了三月底,倒春寒來得讓人措手不及。鳥兒們能最快地感覺到天空地變化,雨來之前,它們就開始忙碌了。野鴿子撲閃著翅膀,咕咕叫著,滿懷期待地等候濕涼的春風。四月初,金銀花開了,藤蔓上冒出金色和雪白的花朵,相互簇擁著、一同吐露出清幽的香氣。

花香飄到鹽店街的時候,春雨也終於到來了。

四處飛濺的清涼雨珠,攜帶著驟然的冷風,從天上吹下來,還存留少許陽光的味道,卷著紫色的山嵐,輕快地、熱切地甩向每家人的窗戶,冰雨中的春寒緊一陣、疏一陣,如不倦的鍾擺,絲綢觸膚般的涼意,織成青色的軟障,隔斷了惱人的煩囂。

那天傍晚,打更的鄭老六最先看到那輛汽車,遠遠地從平橋一路開過來,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地行著,慢慢停在他麵前。

“哥老倌兒,”司機探出頭,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豐神俊朗,穿著件青色粗布袍子,他身後似乎坐著兩個人,暮色中看不清楚,年輕人聲音響亮清澈,“鹽店街怎麼走?”

“去哪一家鹽號?”

“不去鹽號,去林府,玉瀾堂。”

鄭老六把一支粗糙的手指往右上方指指,年輕人看向他指的方向,斜坡之上是密密一排高屋,青磚白牆,一片熱鬧的人間煙火。

“上斜坡,從大街正門開進去,直走最裏頭最大的一個院子就是了,有棵栗子樹。”

“多謝!”年輕人身後的一人遞給他一樣東西,年輕人接過,朝鄭老六微笑道:“這是我家小姐的心意,老哥收下吧。”

鄭老六接過,那是一枚亮閃閃的銀元,帶著微微的體溫和一絲幽幽脂粉香。他又驚又喜,連連朝車裏鞠躬:“謝謝!謝謝!”打更的銅鑼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裏麵傳來一陣清脆柔軟的笑聲,車子發動,遠遠地朝街裏開去。鄭老六拾起銅鑼,回轉身,隱隱約約見到一個少女正微笑著從後車窗那裏看著他,絕頂美麗的青春紅顏,在春雨暮色中映射出耀目的光芒。

民國16年,四月初,風刮起,雨落下,天空深邃,雲層靜穆,七小姐來到了鹽店街。

七七坐在車裏,看著平橋上那個狼狽的更夫,輕輕笑了起來。

三妹皺眉道:“七姐,夫人說您到了林家,可別像在家裏,要哭就哭要笑就笑,要有大家出來的小姐樣。”

七七回過頭,在車裏坐直身子,一雙倔強的大眼睛裏露出不耐煩的神氣:“一路上你這句夫人說、那句夫人說,念經一樣!我不能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就不把我自己當人,這就對了!”

三妹很委屈:“哥哥,你聽聽,這七小姐要是到林家還這麼樣,惹得別人不高興,夫人不把我罵死才怪呢!”

羅飛開著車,回頭看了眼三妹,再看了眼七七,七七的眼睛閃閃的,純潔狡黠,他飛快移開目光,笑道:“你跟你七姐一起長大,她的性格你還不知道。這個時候又沒有別人在,她隻是悶得慌說著玩嘛。”

七七用肩膀輕輕撞了撞三妹,“夫人會打你?你自己摸著良心說,我幫你頂過多少次包?幫你挨過多少罵?唉!”她長長歎了口氣,“也不知道以後你還不會顧念這些。”

三妹見七七的神情突然間變得嚴肅起來,不解道:“什麼以後?什麼顧念?”“假如我嫁了個壞姑爺,打我罵我,你會幫我挨打挨罵嗎?”七七正色道。

三妹眉毛豎起,驕傲地道:“你是川康第一大鹽號的公主,你爹哪天胃口好了,湯裏多放點鹽,就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沒有鹽吃!打你罵你?誰吃了熊心豹子膽喲?”

七七聽她說得又是正經又是好笑,忍俊不禁。

車子已經開進了鹽店街,車輪在青石路的一個坑窪裏一顛,兩個少女在座椅上微微一震,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然後你看我我看你,笑成一團。

羅飛聽著七七的笑聲,也禁不住在臉上露出了微笑,可那笑容卻隻停留了片刻,轉瞬即逝。

雨已經漸漸停了,水霧在街巷裏嫋嫋升起,屋頂冒起了炊煙,菜油味兒合著潮濕的雨水味兒穿透了車窗,前方一棵高大的栗子樹旁,有宅院燈火耀目。

天海井,唯一可以與運豐號抗衡的大鹽號。

運豐號孟七小姐和天海井林家少爺的婚事,是在十多年前就定下來了的。

定親的時候,三妹還沒出生,羅飛隻有六歲,跟在父親、孟家的大總管羅秉忠的身後,已經能幫著幹點雜事了。畢竟年紀小,羅飛笨手笨腳,打碎了一個珍貴的青花小茶杯。孟家老爺製止羅秉忠責打兒子,孟夫人正抱著剛剛出生的孟至衡,也甚是慈愛地說:“沒事!碎碎平安!”

羅飛含著淚謝了,偷眼看了看繈褓裏的孟至衡,那是他第一次見到至衡。她躺在母親的懷裏,閉著眼睛甜甜地睡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烏黑的胎發覆在粉嫩的額頭上,有著異樣的秀美。至衡,是孟家的第七個孩子,是孟老板四十來歲時得來的掌上明珠,最先是大少爺孟至聰把她叫做七七,後來,所有的人都叫她七七。她是孟家上下最鍾愛的小寶貝。

那一天,天海井的林東家夫婦也在,還有他們的兒子,六歲的林靜淵。孟夫人把孟家的公主送到林家少爺的麵前,笑著說:“林少爺,看看你的新媳婦兒!”

林靜淵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摸了摸七七的小臉,再摸摸她的小手,那隻柔弱的小手突然將他的手指攥住。林靜淵一驚,想把手指從那小手中抽出來,可是那小小的手卻攥得緊緊的,怎麼也不放。他一使勁,終於掙脫,卻把七七扯得哇哇大哭起來。

羅飛在一旁很是生氣,忍不住大聲說:“你把我的七小姐弄痛了!”

林少爺臉漲得通紅,回嘴道:“我不是故意的,是她不放手。”

七七邊哭邊咳,好難過的樣子,孟夫人怎麼哄都不行。林靜淵站在一旁手足無措,見到羅飛憤怒的眼神,便朝他狠狠瞪了一眼。

羅飛走到孟夫人麵前,鼓起勇氣輕聲道:“夫人,我來試試好嗎?”

孟夫人朝他微笑著點點頭,羅飛輕輕靠著繈褓,也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放進七七的小手中,七七烏溜溜的眼睛看著他,握著他的手指,慢慢地、慢慢地止住了哭聲。

眾人都笑了。

獨有林靜淵,如同自己的領地被人侵犯了,他的眼中騰起了怒火,他也走到孟夫人身前,用力把羅飛一推,大聲吼道:“她是我的!”可不論他怎麼推,羅飛都穩穩地站著,手指放在七七的手中。林靜淵更是憤怒,喘著粗氣,使足全力地向他撞去,羅飛依然渾然不動。

大人們笑得更厲害了。

羅秉忠低頭走向前去,在兒子頭上拍了兩下,罵道:“不知上下的小子!快退下!”再恭恭敬敬地朝林靜淵微微鞠了一躬,牽起他的手,將羅飛的手指輕輕從七七手中拽出,再將林靜淵的手指放進去。

羅飛的眼淚在眼睛裏打著轉。他冷冷的看著林靜淵,林靜淵也冷冷的看著他。他永遠不會忘記那一天。

車在林府前停下。林家的人早就站在門外相迎。丫鬟仆婦們分列兩旁,當先一人正是林家的少東家林靜淵,穿著白色的衣衫,麵容冷漠,即便是在夜晚,那眼中的霸道倨傲也依然刺人眼目。

是的,他是鹽店街的主人,川康第二大鹽號的少東。第二大,堂堂天海井,怎能屈居他運豐號之下?

靜淵微微揚起頭,薄薄的嘴唇抿起,想起父親臨終前和他的一番對話。

“爹,我非要跟那孟家女子結親嗎?”他在父親病床前跪下。

“孟善存這個老狐狸,想讓她女兒當誘餌,以為我們兩家結了親,他就能借機控製天海井。你陪著他玩,玩死他運豐號!”父親的眼睛凜凜有光,“兒子,孟善存老奸巨猾,心狠手辣,運豐號之所以能有今天的風光,全是因為當年他聯合官府,氣死你祖父,奪了我們六口大鹽井,直到今天他還想吞了我們的鹽號。記住,對孟家的女子,不要動真情。你要生子生女,讓你母親給你另娶一房妻子,一定不要相信孟家的人。記住了嗎?”

孟林兩家有著極深的仇怨,這是林靜淵自小就知道的,隻是表麵上,父親一直與孟家虛與委蛇,維持著彼此心知肚明的假意和平。深藏在內心深處的仇恨,宛如地底的烈火,支撐著林家的天海井十餘年來在清河鹽場艱難的求生與發展。

父親林伯銘死的時候,眼睛空洞地睜著,冰涼的手以一種交托的姿勢放在兒子的肩上,雖然軀體裏再無一絲生命的氣息,但林靜淵卻似乎能感覺,有一種力量,慢慢地、慢慢地,浸透到他的靈魂深處。

孟家的黑色別克車慢慢開到他的家門前,林靜淵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一雙手不自覺地在衣下握成了拳頭。

羅飛先下了車,眼光與林靜淵的眼光一接,兩人心頭都微微一震。

十六年了,羅飛記得他。

林靜淵記得他。當然,更記得她!

七七下了車,見大門口烏壓壓站著一群人,中央穿白衣服的俊美年輕人,她見過他的照片,知道就是她未來的丈夫,不由得一陣羞澀,垂下了眼睛。

羅飛低著頭,心中百味雜陳。

靜淵看著七七,那個曾拽著他手指的小嬰兒,都長得這麼大了。秀眉入鬢,雙目如星,膚色晶瑩如細瓷,左頰上有個小小的梨渦若隱若現,透出無限的嬌媚。她穿著一件湖綠色的薄襖子,袖口繡著白色的小花,一雙潔白的手在行走時不時輕輕拽著衣服一角,她好像有些緊張。

靜淵的嘴角向上微微傾斜,露出一絲笑。

管家媳婦黃嬢快步上前,向七七請了個安,輕輕扶著她的手臂,滿臉堆笑:“七小姐!快進屋去。一路上下著雨,可冷著沒有?餓不餓?”

七七微笑道:“多謝嬸子,我不餓。”

“七小姐可別抬舉我了。我是咱天海井管事老黃家的,你叫我黃嬢就行了。”黃嬢一雙細長的眼睛裏滿是笑容。

“唉,黃嬢。”七七甜甜地叫道。

黃嬢扶著七七走到靜淵身邊稍稍停下,黃嬢笑道:“他就是少東家。”

靜淵向七七微微一笑,輕輕鞠了一躬,柔聲道:“七妹!”

七七心中砰砰亂跳,雙頰上透出一抹嫣紅,鼓起勇氣抬起臉來,迎向眼前那雙明亮的眼睛,輕聲道:“我見過你的照片,你跟照片上一模一樣。”

靜淵見到她不予掩飾的羞澀,透露出一股少女的純真,他臉上笑容不改,很有禮貌地說:“下雨天,家母身體不適,不便在外相迎,內堂已設好晚飯,這便請進吧。”話音中的友善,聽似溫柔可親,卻不帶著一絲暖意。七七的眼光在他臉上輕輕一掃,見到他眼神中掩飾不住的一絲冷淡,她心中有些愕然,有些失望。

羅飛走向靜淵,向他一拱手:“林東家!”

靜淵依舊微笑著,眼光卻淩厲了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大堂內擺著祖先的靈位,一幅六尺的卷軸畫像掛在當中。畫像上是靜淵的祖父林世榮,帶著紅頂雕翎帽子,穿著禦賜黃色大馬褂。當年,林家是皇商。

紫檀大圓桌上擺滿了菜肴,丫鬟們恭恭敬敬站在一側。林夫人在朝南雕花大椅上端正地坐著,麵如滿月,眼神清亮,見七七等人進得屋來,微笑著起身相迎。

七七向林夫人行禮,林夫人牽著她的手上下打量,微笑道:“你母親身體可好?有三年沒見她麵了。”

七七道:“多謝世伯母問候,母親在南方老家養了些時日,痰疾已好了許多。隻天涼時些微會犯些咳嗽。”

林夫人轉頭問靜淵:“車子可安排妥當。”

靜淵微一躬身:“孟世伯托羅管家打來電話,伯母和世兄明日前來,均由羅管家安排。”

羅飛解釋道:“我家夫人和大少爺前日已到省城,昨日已經出發回清河,路上在威遠會稍停些時候,所以不敢勞煩貴府派車接應。”

林夫人道:“這有什麼麻煩的。以後都是一家人,還那麼見外幹什麼。”

羅飛恭敬地道:“是。”

林夫人看著羅飛,細細的眉毛輕輕揚起:“你跟你父親長得真是像啊,說起話來也極是相似,好幹淨利落。隻是這些年怎麼就不見你人了?聽人說你也跟著羅掌櫃在鹽場走動,怎麼卻一次也沒來過我們鹽店街。”

羅飛笑道:“回夫人,前些年小子一直在運鹽的碼頭,鹽號的生意是剛開始學著打理的,運豐號在成都有分號,因七小姐去年從揚州回成都,我便和妹子去了那邊伺候,連帶著在分號走動了些時日。”

林夫人笑著點點頭,要黃嬢帶著羅飛去別屋用飯,三妹則留下來伺候。早有人送來手巾給七七擦手,林夫人牽著七七的手走向大桌,七七坐下了,靜淵待母親和七七坐下,也在母親身旁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