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一個飯桌,數十份菜肴,就隻他們三人,丫鬟們都在一旁伺候著,上菜時杯盤輕響,異樣的肅穆安靜。
林夫人給七七夾了菜,然後便默默吃飯,七七意識到原來這一桌真就他們三個人吃飯了,隱隱有些失望。想起自己家族中人丁興旺,吃飯時哥哥嫂嫂一堆人,一家人歡聲笑語好不熱鬧。這是自己第一次離家,第一次在別人的家宴上坐主位。而這裏,按理說,或許將是這一生長處之地,身旁的這個老夫人和這個年輕的男人,會是自己餘生的親人。七七拿著筷子,思潮起伏,大大的眼睛中裏露出一絲迷茫。
三妹輕輕咳嗽了一聲。
七七回過神,原來到林夫人正在和自己說話,她忙放下筷子,垂手坐好,恭敬地朝林夫人看去,眼光掃到林靜淵,他也正看著她,不過目光很快就轉開了。
林夫人道:“得知你要來,府裏上上下下都高興得不得了。我今兒起了一大早,去下河灘蘇掌櫃那裏給你挑了衣服料子,蘇掌櫃給你做過衣服,說嫩綠色襯你,我還尋思這顏色太挑人,心裏不是十拿九穩,今兒見了你就放心了。除了你,真沒人敢襯那顏色。”
七七不知道該說什麼,隻好對林夫人甜美一笑,林夫人眼中露出笑意:“真是個討人喜歡的小姑娘。”說著朝靜淵看了一眼。
靜淵轉頭對下人道:“我的茶有些涼了,給我換一杯。”
天井屋簷上的雨水滴滴答答落在青石缸裏,天空一片暗沉,沒有雲,卻看不到星月。
三妹睡在她床邊一個小小的軟榻上,鼻息沉沉,七七卻輾轉反側,怎麼也睡不著。
走廊裏有明明暗暗的燈火,巨大的庭院,顯得蕭瑟寂寥,她悄悄披了衣服出來,不知道該向哪裏走,隻想透透氣,從她一踏進這家門,她就覺得喘不過氣。
青苔濕滑,走下台階去天井的時候差點滑了一跤,七七直起身子,冷汗直冒。
“睡不著?”她一驚回頭,靜淵站在東側走廊,慢慢朝她走來。
七七極是尷尬,抓緊手中的襖子,“你別過來!”她輕聲道,手縮衣服裏,裏麵隻穿了件薄薄的睡袍,頭發也散著,這麼見他,多麼不莊重!可又擔心自己語氣不夠禮貌,便補了一句:“我,我沒有別的意思。隻是,隻是……”
他就像沒有聽見,徑直走到她身前。七七的臉頰漸漸發燙,先前沒注意,他竟然長得如此高大,高得讓她不得不仰視。而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裏麵是一種什麼樣的光芒?
靜淵,她心裏默念著他的名字。
林靜淵,她未來的丈夫。
他給她拉緊襖子,手不經意間拂過她脖子上的肌膚,她起了一陣寒栗。他柔聲笑道:“小心著涼!”
她聽到他話聲裏的暖意,渾不似先前的冷漠,微微定了定神,抬起頭來。春寒風冷,她的小臉在夜色中柔和美好,似一朵嬌弱的白梅,讓人忍不住嗬護憐惜。靜淵心緒複雜,其實他這夜也睡不著,無聊中竟然走到了她的屋外,此時與她近在咫尺,卻無法正視她,別過了頭去。
七七鼓起勇氣走到他身前,讓他正眼看著自己,輕聲道:“我媽媽跟我提起過你,說你留過洋,是個文化人。我,我雖從小讀的私塾,但爹爹給我請過一個英國老師,我不會配不上你的。”
靜淵的衣襟在風中輕輕擺動,淡淡地道:“哪裏話,隻怕是我配不上孟家的小姐呢。”
他語帶譏諷,七七如何聽不出來,想說點什麼回應,卻一時語塞,怔怔地看著他,眼中閃過一絲屈辱,退開兩步挺直了身子,小嘴一撇,冷然不語。
靜淵看著天井中一棵女貞樹,夜色中灑下斑駁的樹影,說道:“你母親和哥哥明日來後,一周內我會去你們家回訪,我們天海井會奉上四口六百米深井作為聘禮。婚事今年就會辦了。運豐號小姐出閣,不知道孟世伯會送哪一口井做嫁妝?”
他口中的婚事哪是人們說的喜事,純粹是交易,和市井販夫走卒賣肉沽酒並沒有什麼區別。自小幻想著英俊文雅、體貼善良的未婚夫,竟是如此冷酷市儈的人物,七七胸口起伏,眼裏漸漸湧上淚水,可堂堂孟家的千金,又豈能讓人瞧不起。
七七冷冷地道:“世事難料,你所謂的四口井,我們孟家卻不一定看得上。哼,你以為我父親有那麼容易就讓我脫手嗎?”
昂起頭朝廂房走去,靜淵目光一狠,伸手抓住她胳膊,七七一驚,輕輕叫了出來。他的手一收,把她按向自己胸膛,堵住了她的呼聲,頭傾向她臉龐,呼出的熱氣噴到她臉上,他身上有一股香根草的味道,淡淡的清香,讓她驚慌失措。
靜淵輕聲一笑:“你那些哥哥們早就不成什麼氣候,你爹爹也年歲大了。我看他倒是很想讓你脫手呢。你要不嫁我可以,不過別忘了,當年可是你粘著我纏著我,死也不放呢。”
她被他壓得呼吸困難,又羞又急,斷斷續續道:“什麼纏著你粘著你,胡,胡說八道。”
他捏著她的下巴,逼著她看他:“你忘了?我可沒有忘。嗯,我要好好考慮一下,我用四口井換你,你爹拿什麼給我呢,要價值不等,我可不一定做這個買賣。”
見她氣得眼淚直打轉兒,心中感到一陣莫名的快意,可那雙倔強的眼睛裏沒有一絲屈服,小嘴微撅,滿是不服氣,又不由得讓他惱怒。一低頭,將嘴唇狠狠壓在那倔強的小嘴之上,不顧她雙手在他胸脯掙紮捶打,隻是重重地碾過那柔嫩的唇瓣,舌尖嚐到她臉上淚水的味道,胸中一股無名的火焰蹭地一下冒了上來。
“放開她。”脖子上一涼,一把匕首放著寒光,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
靜淵的手不慌不忙地鬆了,七七從他懷裏掙脫,躲到那人身後,顫聲道:“阿飛!帶我走,帶我回家去。”
匕首的寒光,映出羅飛眼中裏的殺意:“這就是世家名門的待客之道?林少爺,你若敢再侵犯我家小姐,可別怪我不客氣。”
靜淵一笑,甚是倨傲:“要不了半年,她就是我林家的人了。今後我們夫妻之間的事情,怕也輪不到你這個下人來插手。”
羅飛不理他,把刀緩緩收回,插進腰間的刀鞘之中,脫下自己的外衣給七七披上。七七用手背擦了擦臉上的淚水,見羅飛身上隻剩一件薄薄的單衣,忍不住抽抽噎噎地道:“你,你會冷!”
羅飛凝視著她的臉龐,清亮柔和的聲音穿透了黑暗:“七小姐,你若要真嫁了這人,我羅飛立刻離開運豐號,從此不是運豐號的下人。討飯也好,做袍哥強盜也好,隻要我活著一天,一旦知道那人有負於你,我便會來給你做主。你不要害怕,永遠也不要害怕。”
七七心中微微一震,抬起頭,怔怔地看著他。
羅飛側過頭,對林靜淵一字一句地道:“記住了,她現在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你把你爹的話忘了嗎?”林夫人的語氣極是淡漠。
靜淵一怔,見母親的眼光銳利,似在檢視自己內心正在發生的微妙變化,便垂首道:“孩兒永不會忘記。”
林夫人緩緩放下手中的茶碗,“咱們院子雖然大,下人們可比貓兒還警醒。那孩子是長得好看,多討人喜歡的小模樣,不過還好,你算是沒有做出太出格的事情,以後可要注意些。”
靜淵白皙的臉微微一紅。
林夫人道:“至衡現在還沒過門,即便過了門做了你妻子,你心裏也應該知道,這個妻子和一般人的妻子可不一樣。”
靜淵澀然道:“我隻是不明白,為什麼非得做這門親。”
林夫人歎了口氣:“你這麼聰明,又有什麼不明白的。當年孟善存搶走了我們最好的鹽井,你爺爺被他陷害落入官府大牢,林家世代皇商,何曾受過這番折辱?現在朝廷也變了,孟家也起來了,你爹幾十年來屈居於運豐號之下,孟善存幾次想吞並天海井,都虧得你爹暗自抵擋,不知道費了多少心力才保住了祖業。這份繞指柔的功夫,你還得好好學呢。”
靜淵點了點頭。
林夫人道:“至衡是孟家最鍾愛的幺女,孟善存那麼有城府的人,怎麼可能會拱手將掌上明珠送到他的宿敵那裏。他這是以女做餌,咱們便將計就計,看誰釣得上誰。”
靜淵默然。
他記得小時候在孟家,孟夫人送到他眼前的那個玉雪可愛的小娃娃,如今已變成了兩家商號的棋子,棋子的命運是生來就給人擺弄的,下棋的人,怎麼能對一顆棋子心動?可偏生一向理智的自己,昨夜竟然如此衝動,他想起了那張溢滿珠淚的小小臉龐,又想起她竟依偎在那個粗魯的下人懷裏,那個下人摟著她,從他的身旁走過,對他說:“記住,她還不是你林家的人。”
他心中有什麼在燒著疼,可更讓他吃驚的是,他竟然在嫉妒。
林夫人道:“你以後得管住自己的言行。這兩天至衡住在咱家,你要好生待她。若是真把她惹惱了,要死要活不嫁你,孟善存若真心愛他女兒,隻怕婚事會告吹,咱們的算盤也算白打了。”
靜淵不語,臉上陰晴不定。
林夫人愛憐地看著他:“我知道你年輕氣盛,也明白你心中所想。你在想,要鬥垮他孟家,大可以做好自家生意,堂堂正正贏他。可今時不同往日,別說當年咱家還是皇商,都且被孟善存擺了一道,以他們家今日的勢力,咱們隻能假以時日,慢慢應付。借這門親事韜晦待變,有什麼不好?”
將手倚在座椅的扶手上,用手指輕輕撥弄著一串紅色珊瑚佛珠,似笑非笑地道:“我看,這一次運豐號嫁女,一定會把香雪井交出來。”
清代光緒年間,白沙鎮一帶井灶大開,鹽業鼎盛。那年的七月,孟善存就是在清河上遊的丘陵,打下了那口千米深井。
香雪井,生產的井鹽如白如飄雪,卻有一股自來的芳香,曆來是貢上的佳品,不光質佳味好,產量也是極高,而從那一日起,林家的天海井卻每況愈下,最終在宣統四年被運豐號擠下了第一鹽號的位置。
是的,他要得到香雪井,再慢慢奪回天海井的榮譽。
而她……靜淵輕輕搖頭,將她從腦海中用力剔除出去,不過就是一枚棋子而已。
“為什麼不送我回家去!”七七把手中一把木梳摔在地上,披散著一頭緞子般的秀發,瞪大了一雙烏溜溜的眼睛質問羅飛。
三妹趕緊把它撿起來,奔到窗前看了看,輕輕頓足:“奶奶哦!這可是在別人的家裏,夫人馬上和大少爺要來了,要回也得跟他們一起回才對啊。”朝他哥哥急道:“昨天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誰惹了七姐?”
羅飛靠在一把椅子邊上,默然不語。
七七走到羅飛跟前去:“你昨天晚上是怎麼說的?說要保護我,不讓我被人欺負,你忘了?”
羅飛猛的抬頭,直視七七的眼睛:“我沒忘,好,我這就帶你回去,然後跟老爺說,讓我離開運豐號。”
七七一怔,囁嚅道:“我,我隻是說我想回家去,可……沒說讓你離開運豐號。”
三妹愕然看著哥哥:“你離開運豐號?你不怕爹扒了你的皮?”
羅飛沒有說話,隻是看著七七,目光裏露出一絲執著。
七七在一刹那間就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他是說,他想讓她跟他過一輩子,而她的父親怎麼可能會讓她跟一個下人過一輩子?所以他必須離開運豐號。他,要帶著她一起離開。
她心中震動,眼睛變得濕潤。
三妹思忖片刻,心中豁亮。她自然知曉大哥對七姐的情誼,隻是這麼多年他一直強自克製,怎麼到了今日卻……?
“哥!”她看著羅飛,又是心疼、又是擔憂。
羅飛道:“七七,你想好了!如果你立意不嫁林家,我馬上送你回去,然後就向老爺辭別。不管有多苦,我自會掙起一份家業,絕不會讓你有一絲半點委屈。”
“我,”七七垂下頭,心中一片無助與茫然,“我不想嫁給林家,可我也不想,不想離開爹爹媽媽。”
羅飛點了點頭:“我明白你的意思,貧賤人家,原本是配不上你的。”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七七忙道,她想說自己並不是嫌棄他,但卻不知道該怎麼說出口,急得臉通紅,淚珠兒在眼睛裏打轉,求助地看向三妹,希望她為她解釋一下。
三妹忙道:“哥哥,虧你還是跟七姐從小一起長大。你如果真心對她好,便不能逼她。爹一直在告誡我們,做事情和想問題要知道分寸,要知道我們自己的身份。你,唉,你心中再怎麼想,有些事情,也隻能想想而已!”
七七又氣又急,哽咽道:“三妹!阿飛!你們真是……。”話沒有說完,掩麵快步走出屋去。
三妹忙要去追,羅飛道:“別追了,你還不知道她?會回來的。”然後輕輕歎了口氣,低頭看著地板,心中苦澀難言。
七七在走廊裏快步走著,隻想趕緊離開這個地方,可剛一出門就遇到幾個仆婦,見到她們驚訝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的模樣還沒有收拾齊整,蓬著頭發,紅著眼睛,很不體麵,跺了跺腳,隻得咬牙回去,剛一轉身,卻見到林夫人和林靜淵迎麵走來,趕緊背過身去,一時尷尬緊張,不知道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