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婉轉一笑:“至衡!這麼早上哪裏去?”
七七隻好緩緩轉身,臉羞得通紅,與靜淵平靜的眼神交會,昨夜的一幕突地湧上腦海,胸中一陣氣憤和委屈,卻強顏笑道:“早上起來,聽到兩隻雀兒唱歌,以為院子裏養著畫眉,便出來看看。”
林夫人走上前,摸摸她一頭厚實的秀發,笑道:“頭發長得真好!來,我帶你去我屋裏梳頭,你看你,眼睛紅紅的,是不是昨天沒睡好?”
七七輕輕掙脫她的手,輕輕道:“謝謝夫人,我回我屋裏梳洗就行了。”
“那趕緊回去,早上冷,你穿得這麼單薄,別著涼了!”
“是!”
七七說話時一直低著頭,盡量不看靜淵,說完襝衽行禮,趕緊往回走,手卻不小心碰到靜淵的衣服,渾身一顫,加快了腳步。
靜淵眼裏的光芒微微一黯,林夫人微笑道:“瞧,你把她嚇成了這樣。畢竟還隻是個孩子,這兩天你就好好哄哄她。”
靜淵點點頭:“孩兒遵命。”
七七回到房間,三妹大喜,趕緊上前拉住她的衣袖,笑道:“七姐,要跑的話我就跟你一起跑,嘻嘻。”
七七咬著嘴唇,偷偷朝垂手站在角落的羅飛看去,他的目光不露喜怒。她心裏有微微的疼痛,垂下睫毛,負氣似地對三妹說:“給我梳頭!”
三妹拿起梳子,輕聲道:“這就對了。如果實在不喜歡這裏,等夫人來了,跟她說說,別委屈自己。”
七七低頭道:“我不委屈,我也不想回家了。”咬了咬嘴唇,眼中一絲倔強閃閃發光。
三妹回頭看著哥哥,他的臉上似乎蓋上了寒霜,抿緊了薄薄的嘴唇,見她看過來,把頭轉向了窗外。
春雨,正細密如針,從昏暗的天空顆顆滴落。
林家是鹽店街最早的人家,是鹽店街的主人。
鹽店街隻有鹽鋪,連糧店、布莊都沒有,這是鹽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裏所有的鹽鋪,都是林家放的租,即便川康第一大鹽號運豐號的鹽,也得送到這裏來轉賣給鹽務局。
玉瀾堂是整個清河最奢華的豪宅之一,由成都請來的最有名的工匠修築,座北向南,七廳六庭。廳與廳之間,模仿江南的別墅,用植滿花草的長廊連接,院與院之間,有數級高高石階和寬大的天井。房屋在同治年間重新被整修了一番,花重金從雲南昭通運來杉木、柏木、楠木等上等木料串架而成,精心燒製的瓦當,直到如今還鋥然發亮,彩繪的福祿壽的神仙塑像,穩穩站在屋脊,衣袂飄飄。
這個巨大的院子像個風口,站在當中,不自覺就會窒息和寒冷。
他離開過兩年,去日本學金融,是父親林伯銘臨終前的一封家書將他喚回。
靜淵在這庭院裏站立許久,他早已習慣了它的寂寞和陰冷。
他將母親送到佛堂,沿著走廊一路往外走,下人們忙著清掃,給家具陳設除塵,黃管家正指揮幾個小廝把台階上生出的鴨拓草鏟掉,這種嬌嫩的野草開著藍色的小花,在綠色的青苔映襯下顯得嫵媚柔弱。細雨密密下著,傭人們頭上頂著一層細小晶瑩的水珠,雨聲水霧裏是朦朧聽不太真切的人聲。
“別讓七小姐踩著滑倒了,這該死的玩意!”黃管家踩在一棵鴨拓草上,差點摔了一跤,用腳狠狠踹了踹,野草上的水珠噴濺而下。
“黃管家,且留幾棵!”一個清脆的少女聲音響起,是那叫三妹的丫鬟的聲音。
那她應該也在附近吧,靜淵循聲回頭。
果然,她遠遠地在另一頭站著,穿著母親給她做的嫩綠新襖子,如一枝春草亭亭而立,清秀的眼睛正看向台階上那些雜草。
“三妹,你要這雜草幹什麼?”黃管家不解。
“是七小姐要呢,她最喜歡這小藍花了,想要兩棵插瓶裏。”三妹笑道。
“後院荷花池旁邊有杏花、梨花,都開得好好的,比這個好看,我讓人給小姐摘去!這個髒!”
“沒事的!”三妹自顧自走下台階,彎下身摘了幾棵還沒被鏟掉的鴨拓草。
“小心滑!”黃管家忙叮囑,轉頭見靜淵走了過來,連忙幾步做一步走上台階,正要行禮,靜淵擺擺手,走到三妹身旁。三妹一怔,靜淵卻淡淡一笑,從她手中徑自拿過那束鴨拓草,輕輕撣掉水珠,從衣兜裏取出一張手帕,用它包著花枝,轉身朝七七走去。
七七一看到他出現,早已心神不寧,忍不住往後退了兩步。靜淵走得很快,把野花遞給她,歉然道:“昨天嚇著你了,真的對不起。”
她沒有接過花,一雙澄淨的眼睛仔細地觀察他的眼神,辨別他語意的真假。他的目光如潮水,雖然有暗流在其中,她看到一絲矜持的柔情和關懷,還有他所說的歉意。
“如果你願意,我可以帶你去街上走走,你也可以看看你們運豐號的鹽鋪。”靜淵柔聲道。
七七側首想了想,睫毛垂下,是少女嫵媚的嬌羞,他凝視著,心中波瀾暗起。
片刻後,美如玉雕的纖纖柔荑從他的手中接過了花。
七七輕聲道:“我會把帕子還你的。”
三妹不自覺踩到一棵鴨拓草上,黃管家提醒:“不是要這些野花嗎?踩壞了!”
她有些莫名的生氣,擦了擦頭上的雨水,悶悶道:“沒看到啊,人家手上不是有了嗎?”
靜淵撐著傘,帶著七七離開玉瀾堂。
七七側頭看了看身邊的男子,他身子的大半露在傘外,黑色的洋服,肩膀上是細密晶瑩的小雨珠,容貌很俊美,有股書卷氣,卻不呆板,臉龐白皙,眉毛英秀,黝黑的眼珠,是精明的模樣。他的側臉很好看,比好多女子還好看,卻沒有陰柔之氣,天生的傲慢雖然被掩飾的很好,卻在不經意間悄悄流露出來。
“地上滑。”靜淵看著前方,嘴角揚起笑容。
七七臉上一熱,忙把頭轉開。其實她想提醒他衣服濕了,話到了嘴邊卻沒好意思說出口,回想起他把自己用力拽進懷裏,回想起他狠狠地吻她,回想起他身上的味道,她覺得渾身不自在。
鹽店街的輪廓在雨中顯得雅致大氣,三丈寬的街道,比起清河其他的街道寬敞了許多。一路看去是鱗次櫛比的鹽鋪,川南的鹽鋪,多以堂為名,均是獨立的小小院落,不論大小,最外麵一間均為賬房。每個鹽號都有響亮的名字,天海井的六福堂,以及其他鹽號的天雙堂,懷仁堂,添錦堂,錦官堂,……當然,還有孟家運豐號的香雪堂。
有的鹽鋪開著倉庫門,夥計們忙著搬運剛運來的井鹽,靠近通往平橋的入口是官家的鹽務稽核所,兩個穿著製服的稅警值著班,一個抽著葉子煙,帽子歪著。另一個正給進出大街的票鹽驗票蓋章。
各鹽鋪的夥計和掌櫃都知道運豐號七小姐來了,見她和靜淵一同出行,都笑吟吟向他們打招呼,更夫鄭老六坐在添錦堂外頭喝著一壺茶,見到七七,知她是昨天坐在車裏的小姐,站了起來,朝她微微一鞠躬,腰間掛著的銅鑼咣哧一響。
細雨朦朦,仿佛在夢中。十六歲的孟至衡,走在這條她自小就聽過無數遍的街上,看著那張張笑臉,聽著聲聲問候,與人們寒暄笑語,像是在夢中演練過無數遍,空濛的熟悉。
這條街與她的一生,就這樣實實在在有了聯係。
“你家的香雪堂在前麵,不去坐坐?”靜淵問。
“哦,不了,不了……。”七七有些猶豫。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在她耳邊說的那些冒失話,心裏有些別扭,可她的眼睛卻不自主朝香雪堂看去。
香雪堂的劉掌櫃見到小姐,早就滿臉堆笑跑過來:“七小姐!快進來喝口熱茶!知道您要來,早沏上了碧螺春,你在家就愛喝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劉掌櫃笑道:“飛少爺去接夫人時叮囑我,天氣冷,要我備好茶,等您逛累了好喝了解乏暖身!”羅飛是運豐號總掌櫃羅秉忠的兒子,雖實為孟家下人,但孟家上下所有人對這羅氏父子均極是尊重,
七七心裏暖暖的,盈盈笑著,隻靜淵在身旁,不好意思表現得太過熱情,隻道:“那多謝劉掌櫃了!”她悄悄回頭看了一眼靜淵,他卻看著另一邊,七七覺得他忽然有些冷淡,不免心裏微微一沉,靜淵覺察她又在看著他,便轉頭對她笑道:“你就去休息片刻,我正好去一趟稅所。”
把傘交給劉掌櫃拿著,也沒有等她回答,緩步朝鹽務稽核所走去。
“快,七小姐快請進來!”劉掌櫃殷勤萬分,七七隻得跟著他進了香雪堂,一進屋便聞到淡淡的香煙,大堂裏供著火神,所有的家具是清一色的紫檀,雕著蓮花和飛翔的鶴,恰是父親喜歡的樣子,低調精致,卻不失大氣。
雨漸漸停了,靜淵卻不見回來。七七喝著茶,隨便和劉掌櫃聊了幾句,卻見一個小廝慌慌張張跑進來,氣喘籲籲道:“劉……劉掌櫃!不好了!牛……。”
劉掌櫃皺眉道:“牛怎麼了?”
小二抹抹頭上的汗:“牛瘋了!要踢人。”
“怎麼回事?”
“穿鼻環的時候就出事了,把盧發寬踢了好幾個跟頭,踹著頭了,流了好些血呢。”
“是那隻癩皮小黃牛吧?”劉掌櫃問。
“就是呢!最倔的那隻!”
“真是的!”劉掌櫃起身欲走,見七七端著茶杯,滿臉好奇地樣子,便道:“七小姐您在這兒等會兒!我去去就來!”
七七很想看看那隻牛,起身笑道:“咱家灶上的牛嗎?有那麼凶嗎?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別!”劉掌櫃搖手道,“灶上又熱又悶,外頭那牛又在發瘋,把您傷著了怎麼辦?我可不敢闖禍!”
“不會不會!我就遠遠看看!”七七連連懇求。
劉掌櫃拗她不過,隻好帶了她去。
鹽灶在平橋碼頭西麵的小山崖上,老遠就聽到牛的嘶叫和男人嚷嚷的聲音,
一隻小牛正焦躁地在柵欄裏撞來撞去,三兩個壯漢小心翼翼圍在四周,因鹽灶裏溫度高,男人們大多光著膀子,下身隻裹了些布條,七七第一次在如此充滿男性氣味的地方停留,目光觸及眼前這些男人裸露皮膚上的汗跡和光芒,不由得滿臉通紅。
那隻小小的黃牛,甩著蹄子,東闖西踹,眼睛血紅,充滿倔強與憤怒,似一心隻想傷人。劉掌櫃在一旁叫道:“快!藥酒呢!怎麼還不給它噴藥酒?”
“噴了!不管用!這小家夥野得很!”一個壯漢應道,他手裏摩挲著一根麻繩,胳膊上是道道傷痕,另一個漢子捏著一個尖尖的鐵環,手上滿是血。
七七向前一步,想看清楚,腳上踩著硬硬一疙瘩,低頭一看,原來還是一個鐵環,她把它撿起來,左看右看,心想:“可憐的小牛,會有多痛啊。”問劉掌櫃:“為什麼非得給它穿鼻環呢?”
“攪鹵水的磨得要牛拉,穿了鼻環牛才聽話,不敢跟人較勁。”劉掌櫃道,額頭上起了汗,見到七七手上的鐵環,笑道:“七小姐您呐,唉,也不怕髒!您這樣的千金小姐……”話沒說完,隻聽眾人一陣大叫,那黃牛衝破柵欄,正直直朝自己方向奔來,他情急下忙把七七朝另身邊一推,大叫道:“套繩!用套繩拴住它”
一個壯漢奔來,手上甩著麻繩圈,套了幾次沒有套住,小黃牛在劉掌櫃肚子上一撞,隻撞得他痛得縮成一團。七七隻嚇得臉色蒼白,竟挪動不了步子,但見一團黃影朝自己撲麵而來,左肩“砰”地一響,一時胸口發悶,劇痛難當,歪身坐在地上,黃牛紅了眼,揚起前蹄朝她踏去,她閉上眼睛,情急下將手中鐵環一擊,一聲震耳欲聾的嘶鳴聲,黃牛脖子上被套上了麻繩,那追來的壯漢在一旁死命拽著,牛的前蹄揚起卻慢慢放下,有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手背,七七睜開眼睛,手上、自己的新襖子上滿是血跡和塵土,而她手中的鐵環,紮進了小黃牛臉部的皮膚裏,鮮血噴濺而出。
七七渾身發抖,左肩疼痛難當,一手粘稠的鮮血,把袖子都濕透了,看著壯漢將小牛用力拽遠,她呆呆地坐在地上。
有人在她身旁蹲下來,是靜淵。
七七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揚著滿是鮮血的手:“我,我,我剛才……”一哽咽,眼淚流了下來。
他一把將她摟在懷裏,臉貼著她的臉,如此用力,他的臉有些蒼白,聲音裏有絲顫抖,他說:“沒事了,沒事了!不要怕。”
七七靠在他溫暖的懷中,聽著他砰砰的心跳聲,那麼有力,有一瞬間她忘記了疼痛,忘記了一切,也忘記了羅飛。
而他,在他的心中卻突然升起了一絲恐懼,這恐懼的力量很大,讓他無法想象,讓他渾身發冷,讓他想哭又想笑,讓他瘋狂。他恐懼地看清楚自己的內心,可怕的是這顆心,也許將與懷中的這個小女子,從此刻,同生共死。
(修改版因為某些原因,暫時不會全部上傳,請諒解。慢慢登上來,是希望大家看到,我沒有放下,也不打算太監的哦。一切都在順利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