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野火春風(1)(2 / 3)

他被這句對不起擊垮了,身子晃了一晃。

“你家的人知道你在鹽店街嗎?”他輕聲問。

七七點了點頭。

他的嗓子已經完全沙啞,“他們應該會來找你……一直以來你都想離開我,七七,現在就可以,我放開你,徹底放開你。”

他吸了口氣,恢複了一絲鎮定,將錦蓉輕輕一扯:“走!”

錦蓉原本以為自己早已失去了一切,可此時,她竟然似突然迸發出一點美好的希望來,嗚咽著跟著靜淵往大門走去。

七七呆滯地站了一會兒,忽然快步奔上前,跟在他們後麵。

鹽店街上彌漫著一股黑煙,像烏雲陡然下降,停在殘破的一列列屋頂之上,末日般可怖。青石板路被炸得凹凸不平,僅剩的一些人在碼頭的防空洞躲避了許久,趁著短暫的寧靜,不斷往郊外跑去。

林家外的栗子樹樹葉泛著焦糊味兒,一片滾燙的、還燃燒著的樹葉落到七七的臉上,像一隻火蝴蝶張開翅膀,挑釁似的灼傷了她。

她跑到靜淵的身後,用力抓住他的手臂,可他的肌肉很僵硬,充滿排斥,像要反彈掉她的力量一樣,他甚至連腳步都沒有停一停。

其實她隻是想說,求你,把文昌帶走,我不放心他跟著我,你帶著他離開,求你。可她卻說不出口,她看到他懷中的文斕,正睜著一雙空洞的大眼睛,質問似的看著自己。

靜淵回了一次頭,他們的目光交融,彼此都知道對方心中所想。她知道,他也知道,因而才痛苦,清醒的痛苦,是那種明知道身體的一部分即將殘缺,還要眼睜睜看著利刃劈下,親眼看著剝離的那種痛苦。人生中最無望的事,是他們心中的那份微弱的力量,那代表著光明和希望的力量,總掙不脫這命運和那沉重的肉身。

他眼中有閃爍的淚意,“十年前,我不該娶你的。”

她流下淚來。

這麼久,她從未想過要在他麵前哭。她發過誓,自佛堂那日後就發誓,即便死也不要在他麵前哭。

可她哭了。

但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央求他嗎?跟他說她現在其實很害怕嗎?

她隻是流著淚,一邊忙亂地安撫著兒子,一邊死死跟在他們後麵。

可靜淵卻連頭也沒回,抱著文斕越走越快,她想追上,直到被路上的坑窪絆住,差一點跌倒在地。

這個場景似曾相識,恍如一道驚雷,照亮連接時空的橋梁,在這一刻,她忽然頓悟。

曾幾何時,有那麼多的哀愁和喜悅、溫暖與悲傷,都想交付於這個男人,可不能了,早已經不能了。還不明白嗎?孟至衡,一切都已經注定!

於是她停下。

車停在碼頭,靜淵將兒子輕輕放在汽車的後座上,男孩已經昏了過去,那根木頭還插在他肩上,他不敢拔下它。

“別蹭著他。”靜淵讓錦蓉坐到後麵,輕聲囑咐。然後他下車,打開副駕駛室的車門,老陳已經把車發動。

終是不忍心,他轉身,打算叫她過來和錦蓉坐在一起,但不知道她什麼時候放棄的,並沒有跟上來。

遠遠地,她站在通往平橋的那斜坡上,抱著文昌,衣襟被風吹得緩緩飛動,僵直地站著,身後是黑煙繚繞的鹽店街,她怔怔地看了他們一會兒,轉身往回走,他不知道她要去哪裏,他想呼喚她,可就似身處夢魘,千言萬語堵在喉間,無法發出聲音。

兒子在昏迷中輕輕呻吟著,而她,消失在他的視線。淚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可是結束了,對於他來說,一切都結束了,他和她早該結束。

“老陳,快開車!”

他上車,關上了車門。

紫雲山的防禦工事裏建了醫療站,汽車行在盤山公路上,茫然地跟著擁擠的板車、貨車、架子車,轉彎,前行,後退,再前行。靜淵的眼睛不聽指揮地尋找著,盡管他也不知道他在尋找什麼,尋找著誰。越是行進,越是不安。

他竟沒有看到一個孟家的人。

文斕終於被送到了醫療站,在紫雲山的防禦工事中,醫療站的位置是最安全的,在兩座山的罅隙之中建起的四個木質大棚,傷員實在太多,靜淵和錦蓉剛剛安頓好兒子,就被醫護人員趕到了外頭。

警報又響起來了,人們吵嚷著,尖叫著,湧入不遠處的防空洞,靜淵是最後進入防空洞的人,回頭的瞬間,看到對麵的天空,一排飛機,像蒼鷹被風振動了翅膀,要抖出一番傲然的姿態,同時在空中劃出一道弧度,再向上一揚,揚起的同時,落下一個接一個的炮彈,鹽場高高的天車井架在斜斜倒塌,因為距離太遠,看起來就似折斷一根樹枝一樣毫不費力,在煙塵升騰的同時,烈焰在燃燒。

火焰最為猛烈的,是一河之隔的地方。

青磚白牆,流麗的飛簷挑梁。那是清河的鹽店街,林家的鹽店街,他的鹽店街!

他看著,看著,呼吸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終於,爆發出一聲泣血的哀嚎。

七七!

火光映紅了他的眼睛,他聽不見自己的聲音,聽不見,隻看到一片火海,在遠處慢慢翻卷著赤紅的波浪,猙獰地發出尖利的嘯音。

民國二十七年一月七日,侵華日軍在占領漢口後,從湖北宜昌出動飛機,對中國的鹽業基地——四川清河進行轟炸。這一次轟炸,在日本人的軍事記錄上,被稱為“鹽遮斷”行動。

這一天,從上午九時到下午三時,日軍在清河連炸了三次,半月內又接連炸了兩次,半年內共炸了七次,總共投下炸彈一千五百四十四枚,其中燃燒彈四百多枚,炸死三百六十人,炸傷七百七十人,炸毀房屋一千一百間,燒毀房屋一千三百三十間。

鹽店街在第一天的轟炸中被夷為了平地。

……

起風了。

淡墨色的粉屑在樹木、屋頂、山石、泉流、青石路上鋪了淺淺一層,如細雪一般,每一個腳步都會讓它們在光影中輕旋漫舞。

善存踏著這層粉屑,在煙塵裏走向平安寨的高處,盡量走到最高,他想看得遠一些,可他隻看到天邊升騰著的那雨雲一般深重的黑煙,那是幾千年、幾百年積攢下來的繁華被付之一炬後的殘骸,它們正被南風吹到他的麵前,吹進他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