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榮的獨子林伯銘,自小在鹽場熟悉各項事務,是父親的得力助手。林少東家親自給善存和秉忠斟茶遞點心,應對惟謹,這讓兩個從來沒有在清河上層社會交際過的鹽販子受寵若驚。
善存冷靜如死水般的心此刻才漸漸泛起興奮的波瀾。
秉忠悄聲笑問:“大哥很高興吧?”
善存嘴角漾開笑,眼睛灼然有光,“總算能接近些真正厲害的人了。”
“哦?”
“秉忠,你覺得這其中有哪些厲害人?”
秉忠犀利的眼睛環顧四周,“徐厚生圓滑狡黠,杜老板大智若愚。”
“然後呢?”
“新上任的官運局宋清揚宋大人,還有他旁邊那個外櫃。都不是一般人。”
善存眯起了眼睛,外櫃,是行話,實際上就是出納和會計,這個人其貌不揚,形容精瘦,一雙眼睛眼白赤黃,但站在朝廷四品大員宋清揚身邊,氣度卻絲毫不為之奪。
“繼續說。”
秉忠側過臉,對善存輕輕一笑,蘸了一點茶,在桌上輕輕劃下一道,指向善存左前方的林伯銘。
善存輕叩桌麵,表示讚同。
“此人在這裏,算是最厲害的人之一了。但是……”秉忠又劃了一道,指向正與眾人寒暄的林世榮,“這裏所有人加在一起,沒有他厲害。”
善存微笑點頭,但低聲補了一句,“還有一個人你漏掉了。”
秉忠不解。
善存用眼神示意他看向大廳角落,一個布衣青年,做運商打扮,不聲不響,連頭都不抬,似一個隱形人。
“這人是……”秉忠在腦中搜索著不同的人名,搖頭,“沒有見過。”
“以後說不定我們會認識。”善存說,“如果我沒有猜錯,他應該和我們是一類人。”
秉忠看著善存,用嘴型說出無聲的幾個字,“私鹽販子?”
善存笑著搖頭,在指向林世榮的那道劃痕上重新畫了一筆,“不,是他感興趣的人。”
一陣喧鬧打斷了他們,鞭炮聲響起,會所的小廝們打扮得齊齊整整,捧上用紅布蓋上的銀缽,滿盛著雪花鹽,共二十四列,齊齊排在陽光璀璨的大天井內,這是由清河最好的二十四家鹽號奉上的井鹽。
一年一度的官鹽甄選定在每年端午,品級是早就由官方定好了的,分為一二三等。天海井的鹽是敬上的貢鹽,不用說,早就列為了一等官鹽。而善存的鹽號剛剛開張,鹽井鹵水都沒出,連評選資格都沒有。
現在這個環節,是一種帶著趣味的比賽遊戲,由自願參加的鹽商去挨個兒品嚐這些官鹽,根據自己的判斷,寫出每一缽鹽所屬鹽號的名稱,猜得最多最準確的人有獎金贈送。宋大人新近上任春風得意,見大家高興,笑盈盈地一揮手,朗聲道:“得勝者除了有一百兩銀子作為獎勵,宋某人另外會送他十壇好酒!”
掌聲雷動,歡聲四起。大家都興奮地湧到了天井,圍成一圈。
這一缽缽鹽的形狀、顏色,在正午的陽光下看起來沒有任何區別,難道真能通過味道,就能辨出一二來嗎?
善存和秉忠對看一眼。
“大哥,我先去,你後上。”秉忠笑道。
善存笑著一點頭。
林伯銘亦走上前,在報名貼上簽下自己的名字。
有人在旁邊笑道:“林少東家一出手,哪裏還會有別人的份兒啊!”
“這是為什麼?”有人問。
“你不知道嗎?林少東家的一雙手,摸什麼就知道是什麼!”
伯銘微笑,挽起了精致的袖口,露出修長的雙手,善存看著那雙手,雪白的肌膚透出蔚藍脈線,那樣的手,是不可能長在他孟善存身上的。
白衣公子衣袂飄飄,一一掀開銀缽上的紅綢布,輕拈起一小撮鹽,在指尖揉捏,不聞,甚至也不看,而是微微思忖,然後對跟著他的書童輕聲耳語,書童便在本子上記下他說的鹽號名稱。
結束後,書童將本子交給了負責登記的官員,那官員略一計算,笑著宣布:“猜對二十一個!”
伯銘在如雷的掌聲裏走回父親身邊,世榮掏出手帕遞給他,柔聲道:“擦擦汗。”
年輕人露出一個兒子在慈父麵前應有的驕傲自得,接過手帕,笑得很燦爛。
一開始,人們對於運豐號的兩個年輕人上場是極為不屑的,就連那負責記錄的書童都露出輕視的目光。
秉忠利落精幹,步履沉穩,將每個銀缽裏的鹽都嚐了一遍,神色平靜不露喜怒,書童每記錄一次,臉色卻漸漸發生著變化,到最後一收輕蔑的神色,竟是震驚佩服。
官員看後亦訝異萬分,定定神,朗聲宣布:“二十三個!”
人們紛紛耳語,連宋大人都為之動容,秉忠謙遜萬分向周圍一拱手。
善存是最後一個上的,正因為此,在他身上聚集的目光則更是複雜興奮。
這個衣著樸素的英俊青年,有一雙鷹鷲般銳利的眼睛,他既沒有嚐,也沒有摸,而是在一個接一個銀缽前略微停頓下腳步,仔細觀看,然後低頭告訴書童。
到最後一個銀缽時,噗的一聲,本子從書童手上落下,人們看到,書童的手竟然在顫抖,連筆都拿不穩。他跌跌撞撞奔向官員的桌前,將本子遞上。
片刻後,官員站起,睜大了眼睛,先是看了看宋大人,再用如被雷擊般的眼神掃向眾人,顫聲道:“二……二十四個!全中了!”
秉忠拚命鼓掌,他紅著眼眶看著一同出生入死過來的兄長,善存回望過去,眼中亦閃著一絲微不可察的淚意,可那淚意是像烈火一樣灼熱的。
這是他們都要記住的一天,這一天,在清河上流社會,他們邁出了第一步,且是無人可以阻擋的第一步。那天的酒,善存當場贈予了所有在聚會中的人。
善存向世榮敬酒,世榮寬厚一笑,“今天老夫能喝到宋大人的美酒,全是沾孟兄弟的光。”
“小的僥幸,是諸位前輩公子承讓了。多謝林老爺能給我機會。”
“那百兩銀子打算怎麼用?”
善存也不隱瞞,直言道:“還債。”
世榮微笑著喝了口酒,問:“走鹽多少年了?”
“從十四歲開始,到現在十六年了。”
世榮嗯了一聲,“也難怪了。看的多,自然也就記得多。”
善存心裏微微訝異,世榮竟一點也沒有露出適才眾人表現的那種驚訝。
一旬酒後,仆人們呈上開胃涼菜,善存因世榮嘉許坐在他身邊,見世榮用銀筷夾了一片涼菜放置碗上,也不過掃了一眼,莞爾一笑,向對麵一位姓馮的鹽商道,“朗雲,今天席上的鹽是你家送的?”
馮朗雲笑道:“林老爺開玩笑呢,二等官鹽哪能在諸位麵前獻醜?”
“太謙了,這是你家合光井的鹽,煮鹵水的豆漿是泡了一天半的黃豆推的,煮得半開,配六百米的深井鹽,顏色不淺不淡,鹽燒出後在太陽下光如淡黃水晶,關鍵是和深色醬汁拌在一起顏色均勻不凝滯。好鹽,好鹽啊!”
馮朗雲半晌不作聲,忽然將筷子一放,站起來,恭恭敬敬向世榮行了一禮,“老太爺高見,今日酒席的鹽,確實是合光井的鹽。朗雲適才無禮,萬望老太爺恕罪。”
合光井其實也是一等官鹽,馮朗雲這一日為了拍宋清揚的馬屁,瞞著眾人承擔了酒席所有菜蔬食材及油鹽醬醋的供應,沒想到剛上第一道菜,就被林世榮看穿。
他驚佩之下,臊得滿臉通紅。但是眾人顧不得嘲笑他,此刻是一樣的震驚。孟善存剛才雖然以驚人的眼力辨別出了鹽的出處,可已經混入菜肴無形無跡的鹽,被林世榮這麼草草一眼就辨出了出處,這樣的能力,在清河還有誰能與之相比?
善存看著世榮,心潮澎湃,毫不掩飾自己的仰慕,世榮微微一笑,喝了會兒酒,對善存道:“你若要接著打井,我可以和你井盤井,帶你們一把。”
善存不會忘記這句話,當然他也不會忘記林伯銘對他充滿複雜含義的一笑,如果笑容也可以殺人的話,善存想,此刻自己說不定會沒命的。
可他怕什麼?亡命之徒會怕什麼?
他一路笑著回家,家中,他的小阿秀在等著他。可他還是忘了一件事——換衣服。
阿秀為他做的新衣服被塞進包裏,可那個廉價的皮包在他得意忘形之時不知扔到哪裏去了,秉忠後來返回會所將衣服尋到,可是晚了。
酩酊大醉的丈夫穿著平常最愛穿的粗布衣服回來,阿秀什麼都沒問,但已經什麼都明白了。
她服侍丈夫洗臉、換衣、上床休息,待他發出暢快的鼾聲,她走出屋子,將秉忠悄悄放在屋外長凳上的皮包拿起,取出那件已經皺得像醃菜一樣的新衣服,用纖細潔白的手將它撫平,疊好,放入衣櫃的最底層。
那天善存做了一個美夢,他夢到自己是功成名就的狀元郎,在金碧堂皇的大屋子裏掀起了新娘的紅蓋頭,溫柔美麗的妻子對他嫣然一笑,那是無比幸福甜美的笑容。
他會永遠懷念那笑容,假如他願意懷念的話。因為他的阿秀,再也沒有那樣笑過。
……
在清河人眼中,私鹽販子出身的孟善存與六福堂過從甚密,宛然是林老太爺的幹兒子,林世榮對孟善存一路提攜,林少東家更是與他親如兄弟,可他們並不清楚,善存在一日接一日的消磨中慢慢開始緊張。
他是刀尖上行走多年的人,練就了無畏無懼的膽量和魄力,也自然知道林世榮對自己青眼有加,定然有非常現實、而且是獨特的原因。相交三年,天海井讓運豐號從一個默默無名的小鹽號慢慢壯大了力量,但是,林世榮沒有向善存提過一個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