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野火春風(2)(2 / 3)

善存是個現實的人,林家越是無私親和,他愈是如履薄冰。與此同時,恩主不要他的回報,亦讓他有一種屈辱感,他不是一個無能的人,他需要恩主的尊重。

那三年,是他一生中最難熬的三年,其中的糾結痛苦,超過當年亡命生涯的日子。在那三年中,阿秀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是他的第一個孩子,可惜初為人父的喜悅完全被心中的焦慮與急切衝散。

陽春三月,柳樹泛起鵝黃,很尋常的一天,善存與秉忠像往日一樣到六福堂走動,這天,林伯銘並沒有去鹽場,而是親自給他們奉上熱茶,半盞茶畢,伯銘對善存溫言道:“孟兄,家父在玉瀾堂有請。”

善存獨自去了,回頭,伯銘沒有跟上來,而是和秉忠等在六福堂,他眼中有道冷冽的寒芒。

“有件事情老夫想孟兄弟幫個忙。”老人坐在朝南的書房中,陽光照在他的辮子上,一顆明珠閃閃發光。

“善存百死不辭。”善存的回答清朗爽快。

世榮淡淡一笑,“如果要你賠上身家性命,你也會這麼回答我嗎?”

善存亦笑,“都說商場上人與人之間僅以利益相交,但善存相信信任和情義也能長久。老太爺的知遇之恩,善存願用身家性命回報。”

世榮的眼睛清澈溫潤,凝視著善存,喜怒不明,“孟兄弟,你一直想打一口深井,我知道你地都選好了,老夫向你保證,事成後,會傾盡全力助你鑿井,不光如此,我會讓你的運豐號、讓你的家人、兄弟得到全清河人的尊重,我會助你成為清河最優秀的商人。”他端起茶輕抿一口,袍袖上的絲線閃爍金芒,“這是條榮華路,也是條險路,走上它,就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走的是正道,我不需要退路。”

世榮微微一笑,“好。”

清朝末期,鹽商財富積累愈多,愈遭官方垂涎,一旦朝廷財政拮據,總是先向他們開刀,加征重稅。光緒三十年,清庭國庫空虛,朝廷除“按鍋定鹽外,”還要“按鹽定厘”,另從鹽鹵征收厘金,謂之“水厘”,每年可得白銀近三百萬兩。 四川總督按清廷旨意,強令鹽商每推吸鹵水一擔,征銅錢四文。並在西場沙灣設立水厘局,任命縣丞譚慧行兼任局長,強行征稅。

此項規定一處,鹽場大小鹽商無不大罵,因為當鹵水從鹽井中汲出之時,朝廷就開始收稅了,到一擔鹽產出,已經上了三、四次稅。懾於朝廷淫威,人們敢怒而不敢言。

世榮籌劃許久,培養善存三年,正是因為看準此人有著亡命徒的勇氣和商人的謹慎精明,隻有他,可以搗毀水厘局。

他們開始了行動。

善存三餐俱在鹽場,與工人們總是同甘共苦,鹽工們對這個性格開朗寬厚的東家一向親近尊重,西場鹽工密集,晚飯時間,各井灶的鹽工們在壩子上休息吃飯,善存和秉忠買了幾壇燒酒數十斤熟牛肉送去,鹽工們大喜,歡聲笑語,大吃大喝,席間氣氛活躍,有鹽工忍不住抱怨工錢漸少,天氣逐漸熱起來了,得了熱病沒錢治。不說則已,一說,諸人都開始訴苦。

善存痛心疾首,捶桌道:“若不是朝廷收重稅,鹽場不會蕭條至此。水厘局不讓我們吃飯,我們就把水厘砸了,大家都幹不成,心裏還暢快些!”

在座的三十多個鹽工,多是他從鄉下召來的窮苦農民,與他均是一樣的苦出身,為了吃飯養家,不惜搏命。善存開始不斷訴說水厘局重稅嚴苛給鹽號帶來的災難,添油加醋,說得人人激奮。反複撩撥後,鹽工們有的就動了鬧事的念頭。

秉忠和善存對看一眼,借機和眾人約定某日華燈初上時帶著扁擔、鐵鍬集結水厘局門口,聽掌櫃秦秉忠指揮,一起砸了水厘局,但是說好,隻砸東西,絕不傷人。

事發之前,善存按計劃奔赴成都,讓秉忠在清河指揮工人。清河距成都五百裏,騎馬三天,林世榮已事先在沿途驛站安排好要更換的馬匹,善存馬不停蹄,在鹽工們的行動前頭一天就在成都露麵,四處拜會官場商界各方人士。

數十個鹽工在約定的夜晚闖入水厘局,不發一言,見物就打,屋裏的東西打完,就上房揭瓦,推倒牆壁,值夜的官員嚇得四散逃命,跑去報告縣丞,譚慧行大驚,手足無措,估算鬧事已畢,方率領衙役趕到現場,到場一看,水厘局的小瓦房已成一片瓦礫。

鹽工們早就四散而去,惟獨一個嗜酒的工人當天喝多了,跟著打鬧一場,眾人散去,他卻酒醉未醒,倒在一個溝坎裏睡著了,扁擔扔在一邊,上麵寫有運豐號三個字。

譚慧行等人發現,立即將這鹽工抓回衙門。

人證物證俱在,那人迷迷瞪瞪,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官府派員到運豐號抓人,可惜鹽號裏的一個人沒有,櫃房中師爺掌櫃一個不見,隻好去井灶找工人盤問。

問東家孟善存何在,說幾日前就去外地了。那掌櫃秦秉忠呢?答前兩日還在,今日不知上哪兒去了。

縣丞大怒,派人守在孟宅外頭,那時候善存隻有瓦房四間,家宅外頭連圍牆都修不起來,官兵在孟家外麵鼓噪恐嚇,阿秀抱著至聰,嚇得數日不敢踏出房門半步,而為避免引人懷疑,善存不光將妻兒留在家中,並叮囑秉忠不論發生什麼,不得將阿秀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

案件重大,一層層往上報,直報到成都總督衙門,總督亦覺得棘手,將呈報照轉京師。

秦嶺鳳凰山驛站,入京必經之地。

善存在這裏已經等了許多天了,他知道有人會來找他,他也料到來找他的人會是誰。

王昌普,林世榮暗自培養起來的運商,低調宛如一個隱形人。端午商會大宴,他們見過麵。

“孟兄久等了。”

“王兄辛苦了。”

善存凝神,接過遞來的東西,這是已經被拆開的官府上報公文,他細細閱讀,看畢,道:“王兄既然能將它截下,亦能將其原封不動送回吧?”

“這些小事不用孟兄操心,孟兄想想如何應對這裏麵寫的東西吧。”

“很簡單,”善存一笑,拿了筆,蘸墨,手一抬就要往公文上寫去。

王昌普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之色,但很快,這絲驚訝被驚喜替代。

清河縣令呈文,詳細敘述了水厘局被砸始末,其中有一句,“暴徒自大門入”,善存在“大門”的“大”字右上角加了一點,變成了“犬門。”

“從大門進是明目張膽地造反,從狗洞進,也不過是些雞零狗碎的芥癬之患。王兄將信送回,我不日啟程去湖北。京官人川,不走秦嶺棧道,一定會南下漢口,北京帶去的轎夫到漢口已疲憊,我呢,”善存輕聲笑道,“得給咱們的欽差大人抬轎子去。”

王昌普哈哈一笑,將信收好。

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呈文直到京師,慈禧太後看到“犬門而入”四字,判定隻是少數人鬧事,沒有立即下旨嚴究,麵諭欽差大臣道:“國家多事,巴蜀偏僻,民風強悍,朝廷鞭長莫及,若有小民作亂,多是官府圖利處置不當所致,你此去四川,要以安撫百姓為主,謹慎行事。”

欽差大臣果然按善存所說路線行進,東別漢口,向西而來。

善存已密訓多人,扮作轎夫,在漢口以西各驛站等候。

某日,欽差大臣發現轎夫中有一部分四川口音的人,問其籍貫,說是川南清河,欽差暗喜,向轎夫試探打聽。

幾天下來,數個川南轎夫所說不盡相同,但惟獨說到運豐號孟善存孟東家,都是異口同聲大讚其為人誠懇踏實。至於孟是否策劃鬧事,轎夫都說不知,有人恍惚想起,說是些流民幹的,“戰亂剛停,流民需要飯碗,鹽稅一增,好多井灶都停了,大家沒有飯吃,誰還不鬧事呢?”

又說,“孟東家是苦出身,一直被天海井的林大老爺幫攜,為人處事最是淳樸地道,林大老爺修橋、鋪路,善行澤被鄉裏,都是這孟東家親力親為幫著弄的。”

欽差到達成都傳見各級屬員,這些人早已打點周到,此時,一直暗暗跟著欽差一行的善存終於露麵,經人引薦,向欽差磕頭行禮,痛聲申訴道:“小的貧寒起家,謹小慎微,跟著皇商林老爺學做人、學做事,行事說話不敢有一點差池。最近一直在成都替林老爺料理貨運,孰料刁民嫁禍於人,小的身涉嫌疑,至今未敢回到故土,鹽號生意無法料理,家中寡母妻兒無人照料。求欽差大人為孟某洗刷不白之冤!”

欽差被其誠懇打動,又有多人為善存作證,加上一路聽來的各路消息,道:“本大臣未入川已略聞事情始末,是非自有公論,準汝回鄉照常經營生意”。

善存跟著欽差一路回到清河,途中殷勤侍奉,使出渾身解數,哄得這京官團團轉。府縣以下各官皆在行轅等候,見欽差大臣居然帶著嫌犯同行,驚懼不已,譚慧行嚇出了一身冷汗。

欽差按例在清河巡視三日,三日後坐堂,先說了番套話,最後結論道,“此事顯然是地方官曉諭不周,令鄉民疑俱,才幹出這種逾牆鑽穴,鼠竊狗偷的行為,實屬可笑,若事體擴大,必然引起騷亂,官商均不利。隻宜化大為小,不必再行追究。”

譚慧行直到此時才知有“犬門而入”一語,已知自己被人擺了一道,無可奈何。

欽差奏本入京,通告征收水厘不得人心,鹽工擔心失業,方出此下策,現在事端已經平息,井、灶照常生產,正常稅收可保無誤,應不再追究。廷諭下來:水厘暫停征,曉諭商民照常生產,以裕國家而安民生。縣丞譚慧行未能防止事端,立即革職。

從頭至尾,善存沒有讓世榮多操一點心,所有的細節程序,均由他策劃而定,滴水不漏。兩個月後,運豐號在天海井的無償資助下,正式開鑿香雪井。

香雪井鑿出鹽鹵的第一天,善存和秉忠已經晝夜不休數日,癱在工棚的地上打著盹兒,世榮那天來到工地,悄然吩咐隨從去熬湯做飯,待善存等醒過來,佳肴已經備上,世榮坐在外麵的藤椅上,看著遠方綿延的丘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