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惠風和暢,草木漸長,我自蒙昧中醒來,世間早已又是幾回地覆天翻。
我還掛念著諸子百家的雄辯,建安時期的風骨,可人事幾番變遷,就隻能尋得隻言片語。
我是一團文氣,起初生於荒蕪的龜甲之上,後來漸漸生長,在諸子百家的爭鳴論辯中蘇醒,在漢末傾頹之際沉睡,再醒來一眼看到神清骨秀曹子建,建安風骨,雅好慷慨,甚得我心。待群英隕落,文氣稍低,我便自覺小憩片刻,醒來又是新天地。
這次醒來滿目繁縟玄風盛行,我矚目一片河山,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華麗之氣幾乎要把我淹沒,滿席山珍海味,卻獨有一碟清素。我頓時興致勃勃前去觀看。
清明前後,種瓜點豆,前夜的晶瑩剔透的雨水還掛在葉尖,農人們日出而作,在田間忙碌。唯有一位看著較為瘦弱的文人,拄著鋤頭休憩,腳邊雜草瘋長不見幾顆菜苗。他卻似乎並不生氣,輕輕輕輕拂著低矮的菜苗,大為感歎,“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自然樸素的詩句脫口而出,然後看著豆苗一臉唏噓。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這人也是奇哉。
一日勞苦,他載月荷鋤而歸,露水沾濕了粗布衣裳,柴門破窗,豆大的燈火,那人揮毫記下詩篇,草草入睡。我卻見到破舊的紙上雲霧氤氳,漸漸顯露出不同凡俗的景色,南山、疏月、草木,還有可憐兮兮的低矮豆苗。我頓時笑出聲來,這人詩中的文氣同他這個人一樣有趣。
這文人人緣不錯,晨興與農人招呼,農閑有友人來訪。友人們過得實在比他好太多了,我在他桌上日日不見葷腥,看著村中大母雞小雞仔都要流口水,友人們卻時常帶來肉食。他們飲酒到了興頭上,他還要抱著一張無弦琴欣賞音樂,笑得眼睛都彎起來。
明明住著最普通的窮巷荊扉,卻比朱門綺戶還要歡喜。
甚至某日友人勸說他入朝做官,他還要寫首詩表示一下。那文稿也是樸素,蒙蒙霧氣中,春雨驚蟄,草木舒張,一雙燕子嘰嘰喳喳飛入草廬,廬中文人悠然自得,看得人都心生歡喜。
我也因為好奇悄悄溜進他放文稿的櫃子,這首是暮村炊煙,桃李羅堂,雞犬生動,那首是南山草廬,飛鳥結伴,有菊有酒……我忍不住笑眯了眼,忽然聞到一股桃花香,我定神一看,頓時心花怒放。
那篇文稿是辭賦,雲霧繚繞中,夾岸桃花,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儼然一幅盛景。
還未過足癮,我忍不住悄悄探進禁衛森嚴的宮廷。
宮廷華美,抄寫詩文也用的是精致的紙張,我四下張望,其中的文氣有些虛幻,精美絕倫的器物,翩翩起舞的美人,漂亮的宮殿,卻少了些人氣,我頓時有些食不知味。
回到了小小山村,那人依舊悠然自得,腰間掛著酒葫蘆,侍弄屋前的一叢叢菊花,幹到一半,喝一口小酒,同往來的農人們寒暄,摸著花瓣露出滿足的笑意。
我於是無比清醒地意識到,我是過客,是虛幻,他是居人,是真實,兩晉百年間,前所未有的真實。
南風新苗,反巢春燕,明月炊煙,甚至堂前林,床上琴,壺中酒,世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