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闖入的過客(2 / 2)

餘暉再一次陷入沉默,又看向了天花板,良久,我看見他眼中噙著的淚水,卻忍著不讓它留下來,他幾次欲言又止,但最後用沙啞的聲音告訴我:“可能是時運不齊,命運多舛吧。”

時至今日,我還記得當時他說那句話的情景,後來我時常思考,他感慨的是我父親還是他自己?亦或是我們的國家呢?

我們又沉默許久,我們兩個對視著,我感到他無助又絕望,最後他打破沉默,說道:“今天就講到這裏吧,明天你來我給你講西方哲學。”

說完這句話後,他捧起他組裝名叫電燈的東西默默走向門外,邊走邊有節奏地哼著項羽的《垓下歌》:

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聽著他自嘲般地哼唱著,我望著他的背影漸行漸遠,我竟也紅了眼眶。

那是最後一麵。

當日傍晚,一群騎著馬的官兵闖入村莊,馬蹄聲打破了原有的寧靜,那天的夕陽是血紅色的,村中亂成一團,官兵將我們圍成一團,我擠在人群之中。

為首的人大聲吼著:“誰是餘暉?”

餘暉慢慢從人群中走出說道:“是我。”

“你就是餘暉?”這次餘暉並沒有答話。

突然手起刀落間,餘暉倒地,屍首相離。

眾人亂成一團,官兵上馬飛奔離開,人們團團圍在屍體旁指指點點:“普晟啊,這不是你爹的客人嗎?怎麼被官爺殺了?”

“要我看啊,一看這人就不是什麼好人,還一直攛掇著你爹進洋玩意,外國佬的東西怎麼能好啊?誒?這孩子怎麼呆了?第一次見死人吧?嚇到你了吧?”

我一直盯著餘暉的屍體,沒有答話,我第一次那樣真真切切地看見死人,餘暉依舊穿著我第一次見他時的西裝,想起上午他還在給我感慨流淚,轉眼間就陰陽兩隔,不禁失聲痛哭。

“果然啊,這孩子是被嚇傻了,快走吧普晟,死人晦氣得很,回家一定讓你媽給你喊魂呀。”

回到家,父親氣急敗壞地咒罵著餘暉連累了他,邊收拾著餘暉的物品準備扔掉邊叨咕著:“他是個叛黨啊,我怎麼會收留一名叛黨呢?”

父親也盤算著把廠子賣掉另謀生計,從父親口中得知,餘暉是活動在江浙一帶的革命黨人,他躲到我們這樣的小村莊投奔父親卻也在暗中密謀組織事宜,今日終於東窗事發。

我更加覺得恍若隔世一般,餘暉還有哲學課沒有教我,他還沒有告訴我外麵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就這樣走了,他還在密謀,在我以前看來是多麼大逆不道的事情啊,但現在我竟覺得情有可原。

我帶著餘暉的東西,踉踉蹌蹌走到餘暉屍體麵前,夕陽已經快要埋進山裏了,隻有隱約的餘暉照耀著餘暉的屍體,我俯下身子,艱難地將他的屍體掩埋,我沒有對屍首分離的恐懼,沒有對雙手沾滿他血液的顧忌,我唯一的想法就是:至少要讓他入土為安啊。

在這之後,村中又回到以往一樣的平靜,隻是多了一些對餘暉的罵聲,罵他破壞了村莊原本的安靜,像當年的太平軍一樣,餘暉的形象也逐漸被村中人妖魔化,但最後餘暉的形象對我也逐漸模糊起來。

餘暉對我們來講終究是一名過客,但真的是一名過客嗎?

如果不是,那為什麼我的家鄉還是像以前一樣平靜呢?

如果是,那麼我為什麼現在穿著西裝,坐在開向北平的列車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