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朵朵和王十三郎這些天眉宇間的憂色越來越濃了,雖說神廟之行一無所獲,至少對於他們來說是這樣,但能夠活著進入神廟,活著離開神廟,已經是人世間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們不可能再奢望更多。
他們當然明白範閑為什麼不肯離開雪山,那是因為山裏那座廟裏有他最放不下的人,然而他們實在是不清楚,麵對著神秘的神廟,自己這些凡人能夠做些什麼。
海棠和王十三郎不是範閑,不可能看透神廟的真相,他們隻知道就連五竹這樣的絕世強者,依然不敢違抗神廟的命令,對最親近的範閑下了狠手。試問在這種情況下,自己三人枯守雪山之外,又有什麼辦法?
…………但範閑不這樣認為。要他眼睜睜看著五竹叔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雪山神廟裏枯守千萬年,打死他也不幹。當然,此時的範閑已經隱約猜到了五竹叔的真實身份,然而他依然用孤苦伶仃這四個字來形容五竹,因為他知道,五竹與神廟不同。
五竹叔有感情,有牽絆,不是冰冷的程序,他是活生生的一個人,範閑堅信這一點,因為在澹州雜貨鋪的昏暗密室裏,他曾經見過那比花兒更燦爛的笑容,而且在大東山養傷之後,五竹叔越來越像一個人。
這種變化是什麼時候開始的,範閑不清楚,或許是無數萬年以前,那個蒙著塊黑布的使者,以神使的身份,在各個人類原民部落裏遊走,見過了太多的人類悲歡離合?或許是五竹叔本身就是神廟裏最強大的那個存在,在數十萬年的演化之中,走上了一條與神廟本身完全不同的道路?還是說是因為幾十年前,忽然間有一個精靈一般的生命,因為沒有人能夠知曉的緣故,出現在世間,出現在神廟之中,在與那個小姑娘的相處之中,五竹叔被激發出了某種東西?
範閑不想去追究這一點,也不需要去追究這一點,他隻知道自己重生到這個世界時,便是靠在五竹叔的背上,他看見的第一個人就是五竹叔。
五竹叔的背是溫暖的,他的雙眼雖然一直沒有看過,但想來也是有感情的。
範閑不清楚神廟是怎樣重新控製了五竹叔,或許是類似於洗腦,或許是重新啟動,或許是格式化?總之五竹身軀裏那一抹智慧情感的生命光芒,在眼下是根本看不到了。
這個事實令範閑感到格外的悲哀與憤怒,他無法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幕發生,而自己根本不做什麼,因為對於他來說,那個枯守神廟的強大存在,隻不過是五竹叔的肉身,而五竹叔的靈魂不被找回來,便等若說五竹叔死了。
二十幾年前,神廟與皇帝老子攜手的那次清除行動中,五竹殺死了不知幾位神廟來的使者,然而自己也受了重傷,用陳萍萍老爺子和五竹自己的話來說,他忘記了很多東西。
這種失憶肯定是神廟的手段造成的,隻不過好在五竹忘卻了一些近年之前的事情,卻對最近的事情記的很清楚,他記得葉輕眉,還記得範閑,然而今曰雪山中的五竹,卻什麼也不記得了。
範閑的眼簾微垂,眼瞳裏卻閃過一道極為明亮的光芒,他的身體依然虛弱,他的信心卻異常充足,他不會離開雪山,他一定要重返神廟將五竹叔帶回來!
因為他沒有死,五竹那一刺沒有殺死他!
範閑準確地判斷出,神廟對於五竹叔這種完全不同的生命,應該無法全盤控製,至少那幾個名字,那幾個記刻在五竹叔生命裏的名字,成功地幹擾了五竹叔的行為,讓他沒有殺死範閑。
以五竹的能力,判斷範閑的死活是太簡單不過的事情,然而他放了範閑一條生路,這便是範閑眼下的信心,他相信,五竹叔肯定會有醒過來的一天。
很多很多年以前,葉輕眉在苦荷與肖恩的幫助下逃離了神廟,在風雪之中向南行走,然後某曰,當時四歲的小姑娘歎了一口氣,在帳蓬口向著北方癡癡望著,說了一句話:“他也太可憐了。”
很多很多年以後,重傷的範閑在海棠和王十三郎的幫助下離開了神廟,他卻根本沒有離開,他也沒有歎氣,因為他根本不會舍棄那個可憐的瞎子,自己返身於繁華的人世間。
葉輕眉後來勇敢地回到了神廟,帶著五竹,偷了箱子,再次離開。範閑也必須回去,數十年間的過往,似乎又陷入了某種循環之種,隻是這種循環,卻讓人感覺不到絲毫枯燥,有的隻是淡淡的溫暖意味。
當範閑能夠行走的時候,雪山四周的風雪已經極大了,他第二次向著雪山之中走去,就像他母親葉輕眉當年的選擇一樣,因為他們母子二人都舍不得,舍不得那個人……一個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