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沒有說什麼,鄭重再拜之後,便順著長長的行廊向著皇宮外方行去。一路行走,葉完的肩膀覺得越來越沉重,心情也越來越沉重,一方麵是因為他知道陛下交付給了自己一個極重的擔子,另一方麵是因為他忽然從陛下今天的談話中,聞到了一股極為不祥的味道,一股老人的味道。
葉完心頭微震,一股難以抑止的悲傷壓住他在皇宮行走沉重的背影,沒有陛下,便沒有今天的葉完,這位葉家下一代主人對於李氏皇族的忠誠,從來沒有一絲動搖,然而在這一刻,他卻覺得陛下先前似乎像是在托孤,這是為什麼?這是為什麼?
陛下雖然老了,疲憊了,可是依然是那樣的強大,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做出這樣的安排?若陛下真的去了,三皇子登基,以漱芳宮與範府的關係,這曰後的大慶朝廷豈不是會變成範閑那個殲臣賊子的天下?
葉完隻覺得一股涼意順著後背直刺入腦,他不敢再做任何猜忖思想,抬起頭來,冷漠地走出了皇宮。
…………太極殿前沒有點燈,依然一片黑暗,皇帝陛下並沒有去看葉完略顯悲涼的背景,他隻是冷漠地注視著麵前的黑暗,似乎要從這黑暗中找尋到屬於自己的火光。
沉默了很久之後,皇帝陛下忽然開口說道:“朕這一生,生了這麼幾個兒子,沒想到最後竟被安之逼得如此狼狽。”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從神廟活著回來了。”皇帝陛下的眼角裏閃過一絲寒光,停頓片刻後說道:“然而朕終究是老子,他是兒子,這世間哪有兒子勝過老子的道理?”
陪侍在後的姚公公身上直冒冷汗,像這種陛下的自言自語,他哪裏敢接話?
皇帝忽然有些蒼涼的歎息了一聲,看著麵前在黑夜裏顯得格外高大的皇城城牆,看著城牆上麵並不怎麼明亮的禁軍燈火,雙眼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自上次皇宮遇刺之後,皇帝陛下便再也沒有出過宮,在很多大臣們的眼中,這本來就是陛下的習慣,也有人想,或許是陛下身體尚未完全康健,所以才會在宮中療養。然而隻有他自己清楚,之所以不出宮,是因為……他不敢出宮。
當曰皇城上的天雷響動,那個沉浮於人間,始終遊離在慶帝控製之外的黑箱子,給了這位強悍的人間君王最沉重的打擊。這次打擊雖未致命,卻是成功地擊碎了這位君王的自信。
世間真有事物可以輕鬆地殺死自己,皇帝一向忌憚那個箱子,如今知曉箱子便在皇宮之外,雖不在範閑的手上,可也在自己的敵人手上,他怎麼能夠出宮?
皇帝陛下不知道箱子什麼時候會再次發出響聲,但他已經知道,範閑已經活著回來了。範閑已經回來了,老五呢?
皇帝陛下微微垂下眼簾,枯守孤宮,便可旨意傳遍天下,然而這座高高的皇城,長長的宮牆,何嚐不像是一堵圍牆,將他囚禁在這深宮之中。
“安之不死,朕心難安。”皇帝陛下清瘦的臉頰上,緩緩浮起一絲厲色,冷冷說道,然而蒼老憔悴的皺紋並未因為這陰厲的神情而拂平,就像是枯樹的樹皮一樣,顯得那樣不可逆轉,觸目驚心。
這是皇帝陛下今天第二次說出這四個字,他與範閑之間,牽涉到太多複雜的前塵往事,今世仇怨,理念分歧,非你死我活不可。便是如此,慶帝亦是極為欣賞自己最成器的兒子,然而越欣賞,越憤怒,他這一生,從未像此夜這般想一個人死去。
或許隻有當他發現陳萍萍背叛了自己,而且已經暗中背叛了很多年的時候,才會像如今這般憤怒。
慶帝心中自有王道,少有喜怒,然則一墮凡人情思,其實也隻不過是個凡人罷了。他神情複雜地看著幽深的夜宮,想著那個不知所蹤的箱子,想著此刻不知道正在何處往京都趕來的範閑和老五,心情反而從先前的憤怒裏,回複到了絕對的平靜。
便在此時,軟榻身後的長廊內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姚太監惱怒地回頭望去,卻見到了早已回到禦書房陛下身旁辦差的洪竹太監,正提著一個燈籠,滿臉喜色地走了過來。
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深的緣故,洪竹臉上的青春痘不怎麼明顯了,他跪到了皇帝陛下的身旁,顫著聲音喜悅說道:“萬歲爺大喜。”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