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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沿路返回,個個垂頭喪氣,惟王善氣色飽滿,步伐輕盈,似並未收到任何屈辱一般。
這日天色已晚,眾人行到一村,一打聽,是漢中城郊唐家營,離漢中尚有二十裏遠。王善見眾人疲敝,道:“大家再堅持一會,到了漢中城內,我們好好休息。”唐海肚裏尋思,梟龍、金子、唐喜大鬧碧雲堂,漢中官府定然到處捉拿凶犯,雖說現在已經皈依道祖,有“度罪牌”護佑,可如今世道混亂,萬一官府,或田仁的殘餘惡徒不認“度罪牌”,豈不招惹許多麻煩,思索再三,唐海道:“道長,漢中城尚遠,大家都累了,我看還是就地找個村店住下,待明日一早再趕路吧。”段七深知唐海所慮,也說:“是呀,我這腳酸痛酸痛的,實在走不動了。”王善前後左右看了看道:“也好,前麵就有一個小店,我們大家擠一擠,將就著睡一晚。”
住宿安頓下來,唐海讓店家做了素餐,大家吃了,各自休息。王善端坐床上閉目打坐,唐海道:“道長,早些歇息,明日還要趕路呢。”王善道:“不妨事,我做一會兒功課再睡,這一路來全靠你一人操勞,你快歇息吧!”唐海聽了,隻好躺下睡了。
唐海迷迷糊糊入睡,隱隱約約聽見王善下床走動的聲音,睜眼一看,見道長獨自一人出了房門。唐海放心不下,急起身,披衣跟了出去。
王善剛出村店,聽到身後有人,回頭見是唐海,正欲說話,唐海先問了:“道長要去哪裏?”王善道:“你聽。”唐海張耳靜聽,聞得深夜中隱隱有一絲悠揚哀怨之曲從遠而來。王善道:“此曲悲傷,哀哀切切,可知唱曲人愁苦難眠,定然是遇到什麼難事,我既然聽到了,當去一訪,或許能夠幫他。”唐海道:“既如此,我陪道長去。”
“我也去。”二人剛要走,山勇從後麵跟了上來道:“道長、大哥,山村荒郊,夜深人靜,我也隨你們去吧。”唐海道:“也好。”
三人沿著小路順著歌聲拖曳而走,到了一處茅屋前立定,仔細一聽,隻聽唱曲人唱道:
一更星月現,烏鵲俱回巢。歌盡曲散人不見,空留一桌佳肴貴。
二更鼓催眠,黑雲夜朧城。漫天狂雨尖如針,點點滴滴刺人心。
三更鬼魅舞,處處聞哀鳴。當年列鼎金玉堂,今夜淚眼對淒涼。
四更賊出沒,使君須當心。天鷹飛出皇城外,要拿天涯可憐人。
五更雞打鳴,問君何處行。前路茫茫無盡頭,何如一夢斷黃粱。
歌聲如訴如泣,讓人聽了雨泣雲愁,王善輕聲道:“這是什麼歌曲,怎的如此悲哀!”
唐海道:“此曲唱的是魏忠賢,魏忠賢貴為九千歲,列鼎而食,錦繡玉床,被貶鳳陽後寂廖荒村,食糠臥土。當今皇上見他離了京城,失去羽翼,遂沒了後顧之憂,先鏟除他的餘黨,後派錦衣衛追擊捕殺。太監李永貞深受魏忠賢賞識,曾一個月內連升五級,官至二品,李永貞得知消息後,感一月五遷之恩,不忍主子受辱,暗中傳信與他。當時魏黨失勢,受命傳信的人不敢公然與罪臣相見,不得已高歌傳信,於驛館外唱了這首《五更曲》。忠賢得聞,知道李永貞勸自己自盡,因此懸梁而死。”
王善聽了道:“原來如此,茅屋裏的人唱此不祥之曲,看來定有哀愁,我們進屋看看去,或許能夠幫他。”
唐海上前叩門,歌聲戛然而止,出來一個二十餘歲的後生,此人雖然穿著粗布衣服,卻精神飽滿,見了王善、唐海、山勇三人身著道袍,微微一驚,繼而笑問道:“三位道長有何見教?”
王善道:“我等是布道傳法的雲遊道人,路過此地,住在村店裏,聽了小哥哀曲,循聲而來。”
那後生奇道:“莫不是晚生唱歌叨擾了道長清淨?”
王善道:“非也,貧道擔心小哥有什麼煩惱,因此移步過來,但願沒有打攪小哥。”
那後生聽了哈哈大笑:“原來道長是想來度化我!可笑,可笑。”
王善道:“王善傳道度人,如何可笑?”
後生道:“此曲聽上去哀怨,可是它唱死了奸臣魏忠賢,因此是喜曲,我因歡而歌,你卻憐我,道長看不懂人心,悟不透天道,卻強要傳道救人,豈不可笑?”
王善一時語塞,不知如何回答,唐海道:“王道長一片善意而來,縱然誤解了小兄弟,也望小兄弟不要怪罪。”
後生笑道:“我這人口無遮攔,三位莫怪。對了,為謝道長一片美意,晚生送道長一句忠言:欲救天下,當先看透天下,不然皆徒勞矣。”
那後生哈哈大笑幾聲,輕輕將門掩上,自個兒回屋裏去了,須臾間,屋內複傳來哀怨淒切的歌聲。
山勇怒道:“此人如此狂妄,可氣。”
唐海默默,王善羞愧地道:“他滿心歡喜,唱了一首愁曲,我為表象所迷,誤以為他遇了煩惱,多此一舉地前來解救,真是貽笑大方。”複又歎道:“此事雖小,卻值得覃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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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往回走,山勇突然停住腳步朝樹林裏張望,唐海道:“怎麼?”山勇道:“大哥,有聲音。”唐海屏住呼吸傾耳細聽,果聞有人遊水之聲。唐海輕聲道:“聽村民說,附近就是南沙河,我去看看,兄弟,你送道長回去,我隨後就來。”山勇道:“大哥小心。”唐海輕手輕腳往水聲方向摸出,走了大約二三百步遠,見一大河橫亙在眼前,江麵淩波閃閃,河中有一人正在拚命朝岸邊遊弋。
不多時,梟龍、段七、山勇、林源、葉陽、狼霸、唐喜、金子匆匆趕來,原來,梟龍七人因不見道長、唐海和山勇,都來村店外尋找,碰巧愚見山勇帶著王善回去,眾人得知唐海去了南沙河邊,大家將王善送進屋,安置妥當後,都一起過來想看個究竟。
唐海悄聲道:“此人深夜渡河,必有緣故,你們藏起來,待我詢問明白。”葉陽喜道:“許久沒殺人了,手都癢得難受,但願是個強盜,一刀宰了痛快痛快。”
八人隱於樹林之中,獨留唐海立於河邊候著。
河中那人越遊越慢,似乎已經力竭,離岸尚有二三丈遠時,人已經完全沒了力氣,整個人撲通撲通地在水中掙紮。
眼看快要沉下去了,唐海趕忙撿起一根長棍伸到那人眼前,喊道:“抓住!”那人一把搶了長棍,死死地緊握不放,唐海用力拉,待到岸邊時,伸手抓住那人手臂,猛使勁將他拖上了岸。
那人癱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揣著粗氣,唐海站在一邊細細觀看,雖然是深夜,月光下也是看得分明,隻見此人臉長額方,眉濃須厚,上身**,肌肉鼓起,一看就是練武之人。
那人坐了一會恢複了些力氣,再才抬頭望著唐海,因不知是敵是友,心裏七上八下的,試探問道:“敢問義士尊姓大名。”
唐海道:“在下唐海,路過此地,無處住宿,隻得夜宿荒郊。壯士何方人士,為何深夜渡河?”
那人費力地站起來,上下打量唐海良久,喜問道:“義士哪裏人?”
唐海道:“貴州。”
那人道:“莫非是十餘年前貴州巡撫麾下的指揮僉師,當年參加滎陽大會的盜蹠英雄?”
唐海頷首道:“江湖虛名,何足一提!”
那人複又仔細打量唐海一番,確信眼前之人就是唐海,慌忙跪地拜道:“在下李自成,被官軍追殺,無奈之下裸身涉水,幸遇搭救,請受一拜。”
唐海大驚,趕緊扶住李自成,仔細看了又看,道:“閣下乃義軍首領,闖王李自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