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愚回宮時,天已經大亮了,韓征卻還沒下朝。
他便一直侯在乾元殿正殿外,待文武百官開始魚貫退出來,三三兩兩都散盡了,韓征才終於被簇擁著出來了。
柳愚忙迎上前給他行了禮,隨即跟在他身後半步遠的地方,一邊隨他往外走,一邊低聲回話,“督主,人已經送走了,說會遠遠離開京城,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
韓征“嗯”了一聲,“那就好,本督既答應了的事,便絕不會食言。你辛苦了,下去歇著吧。”
難得陳氏姐妹待其姑母始終一片孝心,陳姑母待她們姐妹也是一片慈心,所以他才願意放她們一條生路。
但凡陳氏姐妹中途因為滔天的富貴榮華有過一絲動搖,她們都早沒命了,畢竟這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已經夠多,能少一個都是好的。
柳愚忙笑道:“屬下不辛苦,倒是督主,連日當真是勞心又勞力,好在是一番辛苦總算沒白費……屬下方才一回宮,就聽說太後娘娘已經進食了,皇上也下了旨,以後太後娘娘就在仁壽殿清心靜養,沒有他的允準,除了太醫,誰也不許進去打擾了太後娘娘的清淨呢!”
隆慶帝事後再想起來福寧長公主的所作所為,依然餘怒難消,反而越想越氣。
這要不是她忽然自己把自己作死了,連帶跟前兒的人也都被處置了,讓大小陳氏兩個賤人不得不棄暗投明,來向他坦白,他豈不是還不知道得被蒙在鼓裏多久?
關鍵兩個賤人是把丸藥銜在嘴裏度給他的,根本不會惹來任何人的懷疑,甚至連他自己都不會懷疑,不會防備。
那要是哪一日,她們度給他的不是助興的丸藥,而是催命的呢?
那他堂堂一國之君,豈不是隻能死得不明不白,連死了都隻能做個糊塗鬼!
偏偏福寧長公主已經死了,他連懲罰她、申斥她都做不到了,心裏那口氣便也隻能如鯁在喉,既上不來又下不去,那叫一個難受。
遂把氣都撒到了太後身上,你還有臉絕食呢,這世上也再找不到比你更偏心,更不知所謂的母親了,既然你那般心痛你寶貝女兒的死,那就安安靜靜的為她哀思,為她難過,誰也別去打擾你吧!
於是晨間起來後,隆慶帝又讓崔福祥跑了一趟仁壽殿,繼昨晚才威脅了太後,她若再絕食,就把福寧長公主貶為庶人,讓她潦草下葬,也不會給蕭琅好日子過後。
又給了太後雪上加霜的一擊,把她變相禁了足,大有任她自生自滅之勢。
韓征冷哼道:“她不進食還好些,再多熬一日,指不定皇上就消氣心軟了呢?總不能真眼睜睜看著自己親娘餓死,再氣也做不到。可她偏進了食,就越發坐實了她是在脅迫皇上,皇上豈能忍受?不過也怪不得她,本督還好好兒的活著,她豈能甘心就這樣白白死去,無論如何,也要讓本督不死也脫一層皮後,她才肯咽氣,也才能瞑目。”
柳愚冷笑道:“可惜她如今已是功虧一簣,又再見不到任何人,越發獨木難支,也隻能死不瞑目了!”
頓了頓,越發壓低了聲音,“督主,要不我們趁機……也省得回頭再節外生枝。總是親母子,就怕回頭皇上消了氣,她一哭一求,再一憶個當年什麼的,皇上便心軟了,雖說十有八九也翻不起什麼大浪來,總歸麻煩,倒不如一勞永逸的好。”
橫豎已經病成那樣了,還那麼大年紀了,此番又著實傷了身更傷了心,撐個幾日後一口氣上不來,便過去了,也是理所當然的,何不順水推舟呢?
隻要督主一聲令下,他立馬給辦得幹淨利索,絕不會留任何的蛛絲馬跡。
不想韓征沉吟片刻後,卻是道:“還是罷了,橫豎她也撐不了多久了,實在不必多此一舉,不然回頭皇上真要查起來,也是麻煩。如你方才所說,別瞧著如今皇上惱她了,有句老話卻叫‘母子沒有隔夜仇’,回頭等皇上氣消了,又想到她昔日的好了,人卻沒了……總歸小心駛得萬年船。”
太後可還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沒瞧著先太子的兒子是如何將他們母子踩在腳下,如今將本該屬於先太子的江山給奪出去呢,如今怎麼能死,至少也得再讓她活幾個月才是。
他倒是對此沒有太大的執念,覺得該報的仇報了,該討回的一切都討回了,也讓天下人都知道了一切,也就足夠了,但祿叔卻巴巴的盼那一日盼了十幾年,隻怕都成他心裏的執念了,他就當是替祿叔了了心願吧!
柳愚不想韓征先是放了大小陳姑娘一條生路,如今又駁了他送太後一程的主意,這要是擱以往,督主可絕不會這般的心慈手軟……不過他自來對韓征言聽計從慣了的,心下雖有些存疑,卻也沒多問,隻恭聲應了“是”,“屬下明白了。”
也就不再多說了。
韓征並無眼下就送太後一程,好讓她能立時下去與福寧長公主團聚的打算,太後彼時在仁壽殿裏,卻已然是草木皆兵。
一直神神叨叨的在吩咐段嬤嬤:“以後所有要進哀家口的東西,都必須讓人當著你的麵兒嚐過之後,再給哀家送進來……哀家的寢殿除了你和、不,隻有你一個以後才能進來,其他人沒有哀家的允準,都不許靠近半步……哀家的衣裳、首飾,總歸一切要上哀家身的東西,都要再四清查過,屋裏門窗也都給哀家關得死死的……哀家決不能給那個閹豎絲毫的機會謀害哀家,否則哀家還要如何為福寧報仇,哀家一定要殺了那個閹豎,一定要將他碎屍萬段,不然死不瞑目!”
以往她隻當那個閹豎再目中無人,再膽大包天,總不敢殺人吧,卻不想,福寧眨眼說沒就沒了,那他既敢對長公主下手,再對太後下手,又有什麼可稀奇的?
指不定他已經在謀劃著趁皇帝徹底惱了她,要了她的命呢,反正她都病成這樣兒了,死了也不至於惹人懷疑,皇帝更是被他蒙蔽得無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都信,比早前尤甚了,他根本無所忌憚與畏懼!
段嬤嬤見太後頭發不過幾日,便已然全白了,人也枯瘦得嚇人,渾身上下也就隻有一雙渾濁的眼睛裏,還閃著幾分亮得有些瘮人的冷光。
眼淚止不住就要往下掉。
怎麼就會成了這樣,明明幾日前都還好好兒的,一切也在朝著好的方向回轉,怎麼忽然就急轉直下,成了如今這般模樣?
她忙把眼淚都逼了回去,低聲與太後道:“太後娘娘放心,奴婢一定會保護好您,絕不會給任何奸人以任何謀害您的機會的。隻是您也別太憂心,別一直自己嚇自己,您總是皇上的親娘,那韓征縱再膽大妄為,也勢必不敢對您不利的。”
就是這話自己說得都不甚有底氣。
果然太後冷笑起來,“在福寧沒出事之前,哀家也以為那個閹豎絕不敢那般膽大妄為,結果如何?福寧說沒就沒了,哀家不能讓她走得風光一點,為她報仇也就罷了,竟連自己也被皇帝恨毒了,可見那個閹豎有多狠毒多奸詐,他還有什麼不敢做的!何況皇帝如今也盼著哀家早死,甚至指不定已默許了那個閹豎謀害哀家呢,那哀家更不能如了他們的意,更得好好兒活著,哪怕撐得再辛苦,也一定要撐到將那個閹豎碎屍萬段之後才死了!”
段嬤嬤眼淚又要忍不住了,“太後娘娘千萬別這麼說,皇上隻是在氣頭上,才會說了那些氣話兒的,心裏定不是真盼著您……這親母子之間,哪來的隔夜仇,等過幾日皇上氣消了,想明白了,自然也就會來瞧您了,您可千萬別再說氣話兒了,氣壞了鳳體多劃不來啊。”
頓了頓,“何況皇上是誤會了您,以為您……知道長公主做的那些事,但奴婢可以作證,您事先根本不知道。那等皇上來看您時,知道誤會了您,自然母子之間僅剩的嫌隙也會立時盡消了,所以您千萬別再說氣話了,當務之急,便是養好身體,隻有有了好身體,才能有一切啊!”
太後仍是冷笑,“那兩個賤人當初是在哀家宮裏讓皇帝瞧上,帶回去進幸後晉封的,說哀家不知道,怎麼可能,皇帝壓根兒一個字都不會信,何況福寧還的確做了,這才會給了那個閹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可乘之機,那哀家就更是百口莫辯了!”
雖然她的確真的不知道,不然一定會阻止福寧,那說到底與骨肉相殘,有什麼分別?
“所以你別再想著什麼皇帝隻是說的氣話,心裏仍是有哀家的了。他從坐上那張龍椅的第一日開始,便再不是哀家的兒子,心裏重要過哀家這個母親的東西也多了去了,哀家如今除了靠自己掙出一條生路來,好為福寧和自己報仇,別無他途!”
段嬤嬤聽得悲從中來,瞧得太後這麼大的年紀,都快要油盡燈枯了,還要遭受眼下種種,更是心痛難當,含淚叫了一聲“太後”,便再也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太後倒是持得住,哼笑道:“你也別難過,哀家都不難過了,你難過什麼?如今想來,哀家這輩子什麼苦痛沒經曆過,以往能熬過去,這次自然也能熬過去。尤其以往哀家還有這樣那樣的顧忌,如今卻是什麼顧忌都沒有,連命都可以隨時不要了,那就更能熬過去,更能得償所願,將閹豎賤人碎屍萬段了!”
她這輩子幾時吃過這麼大的虧,女兒女兒沒了,兒子兒子隻差反目成仇,臨到老來,還要受這麼大的屈辱,付出了一切竟然到頭來什麼都沒落下,她豈能不找補回來?
無所不用其極也得找補回來!
段嬤嬤小聲道:“可是如今皇上不許任何人進出仁壽殿了,咱們又能做什麼呢?奴婢還是那句話,太後娘娘還是先養好了身體,再說其他吧,反正在奴婢心裏,旁的任何人任何事再重要,都重要不過您的平安康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