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到四更天時,宣武侯實在再在床上躺不住了,索性翻身下了床,快速穿起衣裳來。
宣武侯夫人睡得迷迷糊糊的,被他驚醒了,打著哈欠撐著坐了起來,“侯爺,怎麼不再睡會兒,你一整晚可都沒睡實過。”
一直翻來覆去的,弄得她也沒睡好,好容易打了個盹兒,還這麼快又被吵醒了。
宣武侯道:“雨聲太吵了,所以睡不著,你再睡會兒吧,我自己收拾收拾就上朝去了。”
一麵說,一麵已扣著對襟扣子,大步往外走去,很快便消失不見了。
宣武侯夫人這才歎息著,又躺回了被窩裏去。
她當然知道丈夫心裏不好受,那樣的奇恥大辱,換了哪個男人都不能忍受,可誰讓他們命苦,幾十年都生不下一個孩兒來呢,那便能忍的不能忍的,都得忍,也不知他們是上輩子造了什麼孽,這輩子竟落得眼見真要絕後的下場。
且有舍才有得,想要人前風光榮耀,豈能不人後受罪忍讓?
不過蘭姨娘那賤人委實可恨,枉費她之前那般的疼她、看重她,抬舉得她一個外頭買來的賤妾都快要與她堂堂侯夫人比肩了,結果她卻在她眼皮子底下,便做下了那樣的醜事來,她一片真心都喂了狗便不說了,關鍵讓侯爺和闔府上下怎麼看她,豈不是擺明了讓人詬病都是她治家無方,才會發生這樣的事嗎?
且等她生下孩子,便立時結果了她吧,也省得侯爺瞧著心煩,不過萬一她這胎不是男孩兒,是女孩兒……不行,她還得盡快去大相國寺再給菩薩好生磕幾個頭,許一回願,求菩薩務必保佑賤人能一舉得男才是,畢竟那個病秧子已經兩個女兒了,指不定是個專生女兒的命呢?
對了,還得盡快再給侯爺挑選幾個可心意的姬妾,讓他高興起來才是……
宣武侯夫人就這樣胡思亂想著,迷迷糊糊又睡了過去。
宣武侯卻讓晨間裹著水氣的涼風一吹,混沌了一整晚的腦子終於清醒了過來。
妻子固然說得對,他如今的聖眷和高官厚祿,還有眾星捧月都是靠的賤人腹中那個孽種才得來的,一旦讓皇上知道了,隻怕立時便要化作子虛烏有,甚至他還會因此獲罪,身家性命都不保。
可這些日子時常便能陪侍聖躬,也足夠他明白皇上的心思了,皇上擺明容不下韓廠公的大權獨握,想要清查料理他了,所以他才能這般順利的上位,不止是因為他的親身經曆,——當然現在他自己知道那親身經曆是一個笑話兒,一個恥辱了,可皇上不知道啊,讓皇上又看到了希望。
亦是因為皇上眼下著實無人可用。
不然皇上也不會擢升崔福祥做西廠提督了,那崔福祥除了會做小伏低的服侍人,還有什麼本事啊?不論是才具氣度還是心計手段,都給韓廠公提鞋也不配,皇上卻直接擢了他,還不是一時間實在找不到第二個人選了麼?
那這場較量,到底會鹿死誰手,到底會是一個什麼樣的結果,便誰也說不好了。
是,皇上才是一國之君,“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對大周所有臣民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可一個早已被架空了的皇帝,又能做什麼,又哪還能對任何人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呢?
反觀韓廠公,卻早已朝堂政事一把抓,要人有人,要權有權,要兵有兵了,亦連閣老們,都站到了他一邊,——宣武侯這幾日親眼所見閣老們公然反對隆慶帝的時候不要太多,這才知道韓征的權勢原來早已大得超乎他的想象之外,早已是那種他隻當自己已經想得夠大了,卻原來還遠遠不夠的巨大。
那若是自己還選擇上皇上的船,與皇上同舟共濟,回頭一旦翻了船,韓廠公勢必第一個便會拿他開刀……要不,索性趁此機會向皇上坦白,痛哭流涕的求皇上降罪,然後心灰意冷的請辭,再暗地裏向韓廠公投誠?
如此一來,富貴榮華、飛黃騰達的確是想不著了,韓廠公也會因為他的背主行為,十有八九不會用他,可至少身家性命應當都是無虞的。
但就怕皇上知道賤人腹中的孩子不是他的後,會希望破滅、惱羞成怒之下,治他一個欺君之罪,那他還向韓廠公投什麼誠,他壓根兒不會有機會了。
且,真要這樣就舍棄眼下這千載難逢的機會,舍棄已送到麵前、唾手可得的飛黃騰達嗎?一旦舍棄,他這輩子可就再不會有第二次機會,宣武侯府也再沒有機會成為大周第一勳貴之家了。
自來都是富貴險中求,風險越高,回報越大,若連牌桌子都不敢上,又哪來的機會大殺四方,成為最大的贏家呢?
關鍵韓廠公如今權勢縱然再大,說到底也隻是一個太監,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大權獨握便已是頂天了,他難不成還能自己篡位當皇帝不成?
至多也就隻能在與皇上的較量有了結果後,扶持幼帝等位,可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連皇上一度那般寵信韓廠公的,如今不也容不下他了嗎?
將來幼帝自然也會容不下他,跟著他,豈非一樣注定隻能死路一條?
何況誰就能保證皇上會輸了,皇上可是大道正統,是君父,隻要他想做了,許多事總比韓廠公名正言順,一呼百應得多。
古往今來,曆朝曆代那麼多權臣弄臣,到最後幾個能有好下場的,幾乎都是不得善終,遺臭萬年,尤其韓廠公還連權臣都算不得,隻是一介權宦,本該是絕對依附皇權的人,毫無根基、命若浮萍,不像文官武將那樣有同族同鄉同門同袍甚至姻親等羈絆倚仗。
那他不得善終的可能性,無疑也更大,哪怕將來皇上……這江山卻始終是宇文家的江山,怎麼也輪不到一個奴大欺主的太監一手遮天!
宣武侯一整晚都在翻來覆去的權衡利弊,不知該作何選擇才好,就怕一個決策失誤,便會讓闔家、闔族都萬劫不複,那他真是死了,也沒臉見侯府的列祖列宗去。
以致都顧不得去恨施蘭如和宣武侯府的大爺,顧不得去想具體要如何讓這對狗男女受盡折磨後,再要了他們的命,方能一消他心頭之恨了。
偏闔府還連個可以商量的人都沒有,老妻雖始終與自己一條心,到底隻有些婦人之見,隻看得到眼前的富貴榮華,卻看不到更高更遠,看不到富貴榮華下的危機。
二弟連同兩個侄兒也都平庸無能,眼睛隻看得見爵位,隻當有了爵位便萬事大吉了,旁的都看不到,且他如今也膈應二房的每一個人,壓根兒不想見到他們,自然也是無從商量起。
那便隻剩幕僚們了,可他堂堂侯爺,卻被自己的侄兒染綠了頭巾,他又實在羞於向幕僚們啟齒……
但現在,宣武侯有了抉擇。
他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將施蘭如腹中的孩子不是自己的,瞞得死死的,好讓隆慶帝因此繼續重用他了,隻要皇上循序漸進,慢慢將大權都收攏了,再將韓廠公的黨羽擁躉一一拔除,那他獨木難支之日,便是他落敗身死之時!
屆時縱然皇上已經吃了他獻上的藥很長一段時間,依然看不到效果,他也不用擔心皇上會龍顏大怒了,畢竟他已經替皇上立下汗馬功勞了,皇上定不會那般無情;
且本來這種事也要看緣分天意的,他夫人給太後娘娘獻藥時,也有言在先,不能保證他吃了有用,皇上吃了便一定也有用,畢竟因人而異,太後娘娘也早說過了,屆時縱不成,也不會怪罪他們。
那他就更不能錯過眼下這大好的機會,一定要趁此東風,讓自己飛到最高,俯瞰眾生,方不枉費他此番遭受的奇恥大辱了……
宣武侯想到這裏,屈指敲了敲車壁。
跟車的心腹小廝忙在外低聲問道:“侯爺有何吩咐?”
宣武侯沉聲道:“進來。”
心腹小廝便忙鑽進了車廂裏,宣武侯便湊到他耳邊如此這般吩咐起來:“你立時回去告訴夫人,務必把蘭姨娘和她腹中的胎兒給本侯照管好了,若需要太醫,就拿了本侯的名帖去請,需要珍貴藥材,也立時開庫取來,不然就去外麵現采買來,總之不惜一切代價,也要保他們母子平安;再告訴夫人,務必把府裏所有人的嘴巴給本侯管好了,該說的才能說,不該說的,一個字也不許說,否則無論是誰,都休怪本侯不客氣。去吧!”
小廝忙在心裏把他的話都默了一遍,確定都記下後,才無聲行了禮,退出車廂,跳下馬車往回去了。
施清如也剛交四更便醒了,聽得外麵依然雨聲不絕,身體倒是乏得很,仍很想睡,腦子卻已是無比清醒,再也睡不著了。
遂躺著發起呆來。
早就知道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難熬的,已經做好了準備,卻依然沒料到會難熬至廝,偏除了等待,她還什麼都做不了,也不知這段最黑暗的時候,幾時才能到頭,才能看到曙光?
一直到交午時,這場雨才算是漸漸停了,小晏子急匆匆趕來見施清如時,也才能幸免於又被雨淋一次。
施清如卻沒想到小晏子這麼快又來見她了,皺眉道:“可是出什麼事了?還是宣武侯府那邊又有什麼變故?”
小晏子一麵給她行禮,一麵道:“宣武侯府內部倒是沒出什麼變故,是太後,太後打發人賞了藥材補品給宣武侯那個姬妾,那倆嬤嬤還親見了那姬妾一回……”
早間宣武侯夫人見過奉命折回去的宣武侯的那個心腹小廝後,第一時間便去了後邊兒看施蘭如,怕她尤其是她腹中的胎兒有個什麼好歹,畢竟昨兒宣武侯盛怒之下,那一腳委實不輕。
就見施蘭如雖麵色慘白,毫無血色,昨兒動的胎氣也並未複原,情況卻遠沒有她擔心的那般糟糕,可見隻要按大夫昨兒說的,好生將養著,很快便能沒有大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