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十二)(1 / 2)

作者說明:小說由於行文需要,關於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章節全部被網站屏蔽,隻是提及沒有任何傾向,還有主人公是內蒙人,出現相關地名的章節也被屏蔽,出現解放前相關抗日詞語的章節也被屏蔽,影響閱讀,請讀者諒解。

老祖母楊二姊已經年近七旬,依舊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日複一日地忙碌,像信仰堅定從不玩忽職守的士兵。她除去中午拿個蕎麥枕頭,斜靠在炕上展展腰——“丟個盹兒”以外,從五明頭起來到“陽婆”落山,一天雙腳不離地。打量“陽婆”照下的樹影長短是她計量時間的方式,每段時間都被她安排得滿滿當當。她永遠都在做事,不給自己留空歇,不知道她會不會想念逝去已久的父母,想念她那嫁人不久就莫名其妙死去的大姐,想念當兵後再也沒回來的弟弟們,想念她接連夭折的孩兒們……或許思念讓她筋疲力盡,幹脆用繁忙排擠掉那些傷神的事情。張平平會尋著那雙利落的小腳和她身上好聞的味道追進追出,奶奶楊二姊身上有股讓她癡迷的乳香味兒,大概是讓動物幼崽追尋到母乳的那種味道。

這一日下午,奶奶楊二姊正低頭踩著縫紉機,鑲著一隻金屬彩蝶的黑色機頭發出快速而均勻地“噔噔噔噔”,她是位熟練的縫紉工。剛好,奶奶的嘴閑著,張平平扔下手中擺弄的一摞紙煙盒,搬來隻四條腿兒的木頭板凳湊在她跟前,這大孫女的話題總是說來就來。

“奶,你再跟我倒啦到啦日本人的事兒……你見過日本人哇?”楊二姊右手轉著縫紉機滾輪,左手往前緩慢地推送著剪裁好的布料,為防止錯位她先用粗針腳繚住,雙腳均勻地踩著縫紉機腳踏板,目不轉睛地盯著走線的位置,嘴還不能停。“來了咋能沒見過了……都見過……”“那你不怕?”她突然停下腳踏板,起身轉到裏屋,從懷裏掏出鑰匙,打開跟隨她多年的老榆木櫃箱,從裏麵翻出一張泛黃的黑白半身照,遞給張平平。這是張平平第一次看見年輕時的楊二姊,她接過來這張有點泛黃褪色的照片,反複端詳好久。這不是奶奶!這是一位隻比自己大幾歲的青春年少的姑娘!

那位姑娘上半身出現在鏡頭中,身背後是一張豎向打褶的幕布,像是專門為照相臨時拉起來的,對焦有點模糊。姑娘的頭發被梳得油亮油亮的,一絲不亂,從中間分出一條顯眼的白縫,其餘的頭發在腦後,看不到束發的樣式。她的前額還仔細地挑出幾縷細發整齊地垂在眼前,這一定是她自己梳的頭發。楊二姊是位極其心細手巧的女人,不是每個女人都有這樣的精致,譬如張平平,比她的奶奶馬虎多了,她就從不會一縷一縷地把頭發挑出來,而是一把繒住,任憑碎發散落在額前。照片中的姑娘,五官緊崩,表情略微呆滯,眼睛沒有現在那麼三角,雖然曝光有點過,仍能看出她麵容清麗。張平平像拿著遙遠星空傳遞來的寶物一樣,正反兩麵擺弄這珍貴卻內容簡單的黃白照片,想努力從簡單裏尋挖掘出複雜的線索。奶奶坐下來,拿起剛才的半成品,剪掉連在中間的虛線頭,繼續“噔噔噔噔”。她再次轉動滾輪時,淡淡地向孫女補上一句:“載就是日本人在的時候給照的,讓辦良民證。”

“日本人來的時候,你們家人幹甚了?”

“大弟弟早年參加紅軍走啦,後來咋地啦,甚也不知道……誰知道了,可能是死了他了。二弟弟學他,也鬧整地要當兵,說是讓日本人抓住弄死啦……”她敘述慘痛過往時的那種平淡,讓年幼的張平平覺得納悶,親人死去對她而言,似乎並不是什麼不平常的事情,有些瞬間覺得她的神情近乎冷漠。

“日本人,哼,日本人灰了!把那人活埋在地裏頭,一會兒就‘砰’地一聲,憋炸啦。”“……有天晚上,我老娘娘家裏頭闖進一群日本人,兩個中國人給領進來的,把那麼長,明晃晃的刺刀杵在我老娘娘眼跟前,問她:‘你們說,日本人,中國人,誰好?’把我老娘娘嚇得,腿抖得就跟篩糠,她用手劃拉他們,‘就咱們好,就咱們好!’”楊二姊說起這些事情時,情緒稍微有些激動,啥都想知道的張平平不懂她的難過與平淡,總是反複地向她索取。“就乃樣也不行,那幫灰人,把我老娘娘的兩個小子拉出去活埋啦。”

當年準格爾旗楊家的姊妹兄弟自年少離散後,再難相聚。幾十年前,楊二姊的大姐沒等上楊家大兒子,父母把她嫁給別人,聽說結婚不久就死了。三妹妹盡管嫁得不遠,也在河南,離托克托縣隻隔著幾百裏地,可對姊妹們而言,卻恍如隔世。交通不便,世道不安,沒人願意帶上她們這樣的小腳女人出門,更別說到幾百裏外的地方行走。各自嫁人後,姐妹們隻有通過侄兒外甥們捎帶的口信,才能知道彼此的些許情況,但往往都是滯後的。解放後,三妹妹從河南來看望過一次二姐姐,與她留下張合影,就再沒有來過。姐妹幾個唯獨四妹妹生活最不受束縛,嫁得最幸福,人生最自由快樂。她是張平平與弟弟妹妹見的最多的楊家親戚,他們管她叫四姨姥。這個老太太好像與她的二姐姐不是從同一個年代來的人,像是來人間遊玩的仙女,每次出現都自帶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