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遷移 第二章 (十)(1 / 1)

“打破沙鍋甕(問)到底”的張平平,當然沒有放過楊二姊結婚的事兒。為什麼要嫁張世良,怎麼認識的,結婚的時候幾歲?生我爸的時候幾歲?咋生的?生多長時間?有多疼?幾十年來,還是頭一次有人問起那些塵封在她心中的往事。那些過往,楊二姊素來惜字如金,她隻要一張口,腦子裏就全是楊老娘的嚎哭聲。自那天後,她再也沒聽過娘的聲音。但是,她又耐不住孫女好奇心的催逼,不想讓她太失望,多少會說上幾句。“他們家上門提親的時候跟我爸,你叫老姥爺,說的好好的,給三十塊大洋,到後來也沒都給!”一提到這個,她就生起氣來,這是她最耿耿於懷的。三十塊大洋,對她來說,是一筆大錢,那是她想用自己的遠嫁為家庭換來的實際幫助,那是她能夠回報他們的唯一機會,可恨地是,可恨地是,竟然沒有全兌現。

楊二姊的生活經驗和智慧來自她聽來的故事。她用好多的老話、套話、傳說指導自己的生活,分析事理,判斷是非。她管張世良脾氣暴發的時候叫“蔣門神勁氣來了”,說他“翻葫蘆倒水罐——翻得尋不見褲襠。”形象簡練地描畫出這個男人常常不明事理地任性取鬧。張平平愛聽她說“串話”,愛讓她講故事,常常逼得老太太把一個故事反來複去地講個稀爛。鍋前灶下,暖炕上,被窩裏,雞圈中,縫紉機邊上,都是張平平隨時會追問她的地方。已經是老祖母的楊二姊一輩子沒有大聲吼叫過,也不會拒絕別人,她總是把厭煩和勞累都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在心底深處。她臉上的表情始終如一,帶著份警惕和永遠的幹練,不怎麼會笑,偶爾笑一笑,像是下意識的,笑完馬上又收起恢複原來的麵孔。長年不苟言笑,使得她嘴角下拉,加上眼尾下垂眼睛變得三角,看起來有些厲害,給人感覺不那麼容易親近。張平平的媽就有點怕她的,特別怕她不吭聲,蔡玉梅的工友們也說,你婆婆看著可厲害,從來二話沒有。楊二姊曾經給孫兒們講過一條人生的硬道理:“嘴上長牙吃肉,心上長牙吃人!”但她的心,從未長過牙。

嫁給張世良的頭一個十年裏,日子過得起起伏伏,總不安生。楊二姊過門後便承擔起全部家務和農活,她從不多言,埋頭兢兢業業地認真生活,想用自己的勤快在他鄉立住腳跟。張世良的父親十分認可這個從外鄉娶回來的兒媳婦,這閨女就知道幹活,從來沒有是非,永遠都在手腳不停歇的做事情。誰知幾年後,公公拉著駱駝去外蒙,回來第二天突然就栽倒不動,再也沒起來。公公一走,原本算得上小康的日子變得難以維係,張世良沒有父親那份耐力,常常厭煩得要撂挑子,楊二姊的負擔變得更重,家庭收入減少,一大家人的生活就要靠她從地裏刨鬧出來。婆婆和兩個小姑子長著一身懶骨頭,小叔子張世恭不爭氣,一家四口常年四仰八叉地躺在炕上吸大煙,隻等著楊二姊一個人屋裏屋外的忙活,侍候他們的吃喝拉撒。

一年後,她第一次懷孕。楊二姊暗自激動不已,她太珍惜這完全屬於自己的骨血,她準備拚盡自己的性命去嗬護他,她還要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繁殖出自己的一個又一個親人。她用全部的渴望期待著新生命的到來,這能讓她忘記周身的勞累,重新充滿力量。

可老天沒有眷顧這個孤弱的女人,她的大兒子出生一個月後突然斷氣。楊二姊感受到撕心裂肺的疼痛,遠比楊老娘送她時強烈,她近乎絕望的徹夜哭嚎,抱著那冰涼的胖娃娃不想丟掉,那小肉身上的每件衣裳都是她親手縫製的,一有空她就趕緊拿起來做一點,本來還要給他做更多的。婆婆聽從小姑子不知從哪問來的邪路子,要把這剛死的娃娃換錢。趁著她不注意,母女倆要把娃娃奪走,楊二姊第一次狂暴地叫喊起來:“啊,不能呀,你們真歹毒呀!真歹毒呀!”可這個孤獨瘦弱的外鄉女人再拚命也無濟於事,撕扯不過那兩頭被煙土抽綠雙眼的餓狼。

楊二姊很久不能恢複自己,鄰裏的老人們勸她想開點,娃娃死下是常事兒,將來再懷。幾年後,家裏剛把攤派和田稅交完,她發現自己又懷上孩子。那一瞬間,並生出悲喜錯亂的情緒,使她不知道該怎樣對待這新的希望,不知道老天到底是要補償她還是繼續折磨她,糾纏過後,她還是帶著一大半的渴望和愛迎接新生命。上天對她真刻薄,竟然再次玩弄她,玩弄這個在兵荒馬亂的世道裏,奢望有生命溫暖自己的苦難女人。她的第二個兒子,是半年後斷的氣,那娃娃剛會翻身,嘴裏才含糊不清的吐出“媽”字來。這時婆婆已經老邁頹衰,大姑子抽大煙抽死,小姑子月經時疼痛而死,再沒人折磨飽嚐痛楚的楊二姊,他們留給大把她時間,讓她獨自舔舐傷口。

楊二姊竭盡所能地回答張平平提出的問題,唯獨有一件她是違心的。當張平平跟她打聽生張全勝是怎樣情形,如何過程時,楊二姊含糊地對付完她孫女的問題,並沒有說清楚,她生的不是張全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