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是一個春天,被數九寒天凍得如鑄鐵一般堅硬的地皮開始鬆動,路麵上積存了整個冬天的冰雪開始融化成水,浸濕著四周的土壤。楊二姊抬頭翻看著掛在牆上的月份牌子,嘴裏再次念叨起她熟悉的《數九歌》,規劃著她接下來的日程。剛好,念到“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她又該為她新一輪的收成而勞作了。
蔡玉梅騎著她那輛小坤車從北梁下來,每天爬到坡上要四十分鍾,回來的下坡路也得半個小時。蔡玉梅的車技本來就很差,下坡時的沙石路麵比較陡滑,一輛黑色桑塔納“刷”地一下擦著她駛過,蹭到她的後車軲轆,把她連人帶車都拉倒,膝蓋和手掌上擦破一大片,地上的細沙撳入肉皮裏。司機探出頭罵了句:“靠邊騎了哇!弦兒貨!”然後一腳油揚長而去。她慢慢爬起來,再扶起把被摔歪車把的自行車,每日奔波的辛苦加上疼痛,忍不住哭了起來。蔡玉梅哭完忍著疼騎回家,一進門,便衝張全勝抱怨起來。張全勝一邊往門口走,佯裝要出去,一邊地說:“啊,司機從哪走啦,我找他個!”腳卻連家門都沒邁出半步。
“司機早一腳油溜了,去哪找?”
“那你去找呀!倒是往出走了呀!”一旁的張平平忽然懟起她父親。
“嗯,你現在厲害了,說開我了,哼!”張全勝被她那句刻薄的話頂得很不舒服,情緒有點激動。
“我媽那麼辛苦,前幾年看自行車,現在又跑那麼遠幹活,你都幹甚了?你每天沒事不是躺得睡覺,就是去外麵閑逛!”沒想到張平平竟然說個不停。
“哼,你也敢這麼說我?你這是翅膀硬了?你算個甚,輪到你說了?”
“你也就跟我們厲害點,在外麵咋不敢又吼又跳?外麵看見誰都比看見我們高興!”張平平第一次跟張全勝大聲爭吵,感覺自己渾身都在顫抖。
“你們不要跟我這個態度,我告訴你們,我誰的也不欠的!”張全勝紫脹著臉,氣喘籲籲,一邊嘶吼一邊在地上亂轉著,像動物園裏狂躁的猴子。
“我就想說你!我早就想說啦!我覺得我媽應該跟你離婚!離了婚我們過得更好!”
“離婚?哼!嚇唬誰了,嚇唬我了?我不怕!你真是白念書了!我養了這麼個白眼狼,哎,瞎了眼哎!”張全勝萬沒想到會受到這樣的衝撞,他也是第一次。四十多歲後,張全勝就特別容易情緒激動,他吼得臉通紅,脖子上的青筋暴起,父女倆不留情麵地對吵把蔡玉梅慌亂得又哭起來。
“你這是瞧不起我是哇?哎,你不用瞧不起我,我也不用你瞧得起!是這個社會對不起我!有些人走了狗屎運!有些人倒了大黴!全中國幾千萬下崗職工,包頭市就有幾十萬,又不是我一個人沒工作!咋還輪到你瞧不起我了?你以為你是誰,啊?我告訴你,你還嫩得了!”喊完這一通,他狠狠地摔門而去。
這一年,德國、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這些歐洲社會主義國家開始陸續轉變政體,搞經濟政治改革,國內也在加大放寬私營經濟範圍,增加經濟活力。不久前,熟悉的蘇聯老大哥剛剛解體,當年蘇聯專家們協助建設的廠礦和住房還在繼續支撐著包頭人的生產與生活,耳熟能詳的俄羅斯民歌卻已曲終人散,一係列無法預料的劇變,使得這批成長於社會主義國家懷抱中的孩子們,人到中年,再次被社會風潮推至風口浪尖,麵對新的形勢四顧茫然,不知所措。
九十年代全國下崗潮,大批的中年人失去穩定的收入來源,使得張全勝和他周圍的熟人不得不麵對人生的重新洗牌。徐寶林向親戚湊錢開起出租車,一個月能收入個七八百塊。王德安選擇跟單位買斷工齡,去給一家影樓下夜,一個月給他三百塊錢,遇上過節老板能給些小錢。那年張全勝想找他解決“瘋老板”問題的劉向聲,自拿走張全勝二千塊錢後,就再沒出現過,估計也沒好日子過。當然,也有重新洗牌時,抓住命運拐點的人,比如王廷貴,在單位重組改製一係列變革中,獲得更重要的位置,他現在身兼幾家廠子的廠長,單位給配了新車,搬進一百六十平米的大房子裏住,而羅廣威則憑借著有膽識、吃苦耐勞,領著一家人提前進入小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