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變化 第二章 (五)(1 / 2)

何康寧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整潔利落,車裏的小裝飾和抽紙,辦公室裏的書籍、文件和各種紀念品,手包內層掛的鑰匙、錢包,永遠都是齊齊整整,井然有序,這種對生活細節的穩妥打理,是他永遠保持從容不近迫的原因。他很愛幹淨,逄麗第一次接近他時就聞到他身上有股體香,淡淡的桂花味兒。男人會有這樣的香氣她也很奇怪,何康寧說他沒用過香水,再說,也沒聽說過誰用桂花味兒的香水。那個把舌頭塞到過自已嘴裏的汙濁男人,他身上氣味很重,從全身的每個毛孔裏散發出來,含有食物、煙和酒混合發酵後的腐臭味兒,令她一想起便會反胃。

當逄麗遇到正當盛年的何康寧時,他氣質溫雅穿戴講究。然而,他並非生來如此,他並不是從小養尊處優,天天配著香包掛著玉鎖的賈寶玉,他是三十多年前從蘇北山區出來的一個窮小子。何康寧長大的地方是蘇北的鹽城,同屬江蘇的蘇北和蘇南地區資源稟賦差異很大,蘇南富饒,蘇北貧瘠,蘇北人一般都隻說自己是江蘇人,不願提蘇北的地名。

三十年前的蘇北鹽城老榆樹村,地處山坳之中,被群山包圍,周邊地形惡劣,物產相對匱乏。何康寧的童年過得辛苦卻也無憂,父母隻生下他和一個妹妹,家裏人口不多但生活並不寬裕。很小的時候,他便跟著父母背上竹簍到山裏找吃的,挖竹筍,找蟲蛹,抓地鼠,要麼就光著腳丫到河塘裏摸魚撈蝦,捉泥鰍田蛙,想盡各種辦法填飽肚子。

他自幼聰穎,讀書很好,是村裏唯一一個考上縣中學的孩子。十三歲那年,在縣中學讀書的少年何康寧日子過得好迷茫,青春的活力勃發使他躁動不安,生命的能量如泉水般汩汩上湧,不知所向。眼前總是黃蒙蒙的一片,腦袋也總是稀裏糊塗的,有些灼熱。他那時長得身材纖長,像剛長到夏天的青澀的玉米杆子,終日頂著一頭散亂的長發,在田間地頭閑逛。春日,他躺在山坡上,從土裏掘出根冒牙的白筍尖,嚼一下滿口生津,想美滋滋地睡一覺,草棵裏的飛蟲卻擾得他心煩意亂。持續地迷茫中,他努力去揣摩內心的真正渴望,他渴望找到使生命有意義的方向,他不想把大自然一點點蓄積在他體內的精力白白地荒廢掉。

十四歲的何康寧毫不猶豫地跑去報名,積極響應國家的召喚,自願到廣闊天地去鍛煉。組織“上山下鄉”的工作小組很快便來村裏調查他的情況,盤查到他的父親時,問他祖籍在哪裏,幹什麼的?是啥家庭?父親稱自己是孤兒,沒見過父母,不知道他們是誰。機警的工作小組不通過他的搪塞,他們說:“孤兒也得有地方啊,幾歲變成孤兒的?在哪變成的?總不能是石頭縫裏變出來的吧?”“你萬一是國民黨留下的特務呢?那你們全村人可是吃不了兜著走!”這麼一說,村幹部也緊張起來。何康寧賭氣說:“你們別折騰了!派我去開荒,開荒不用說清楚祖宗是誰哇?我要為祖國的邊疆建設做貢獻,哪裏偏遠,就把我分配到哪裏!”

很快,他與蘇北地區的若幹學生一道,被發派到內蒙古最北邊靠近蒙古邊境的地方,頭一個落腳點叫阿嘎爾旗。到那不久的學生們,像被驅趕的牛羊一樣,幾年內被調換了好幾個嘎察駐地。發派到這的南方青年不多,旗裏的人不知道怎麼安排他們,你推給我,我推給你,就這樣遷轉好幾回。孤單地流浪中,隻有從老家帶來的一箱書陪伴著何康寧,牧民們看他成天抱著本書一動不動,以為那東西有魔力。有回草原上下起暴雨,正在外麵放羊的何康寧扔下羊群,瘋也似地往他的氈房跑,衝進去搶救他帶來的那箱子書。羊跑丟好幾隻,牧民們更加確信,這小夥子真是有點不正常,被他那些有魔法的東西降住了。

在往來反複的遷轉中,他認識了同樣在異鄉遊離的女知青葉紫楓。兩顆流離失所的心很快就貼近到一起,冰天雪地的荒原中,他們互為依靠,徐康寧帶給葉紫楓力量的支撐,葉紫楓獻給何康寧甜蜜的溫情。孤僻少言的葉紫楓祈盼與何康寧的每一次相見,在自己的氈房裏,她把最珍貴的蔬菜和白麵饅頭留給何康寧。生活中多了葉紫楓,像是多了一本永遠讀不厭倦的書,何康寧迎來生命中從未有過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