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來,說唱都是門檻最低的音樂類型,一個伴奏,一個錄音器,你就能做一首rap,稱自己為rapper。製作上的簡單容易是說唱的魅力之一,也讓圈子魚龍混雜,從業者素質普遍堪憂,外人看不清裏麵的門道,就把這個音樂類型歸類到最低的那一檔。
薑諾從一開始就沒勝負心,論心態好,所有選手中他排第二,那就沒有人能排第一。到了決賽場,他也不想跟別人爭,就是想借這個機會讓更多人看到,如果純玩技術,中文說唱能走到哪一步。
這種技術不是說嘴有多快,flow有多精湛,而是擴寬音樂這個概念,展現工業感。薑諾穿了套嚴嚴實實的瑩白的鐳射服,頭發編成很多鬆散的小辮,再彙成一束紮在腦後,舞台上的燈光什麼顏色,他的衣服就反射出什麼顏色,整個人與舞台有一種融為一體的未來感。
然後他開嗓,歌曲的節奏很緩,每個字的強調、每個句子的停頓都和燈光有聯動效果。四麵八方的燈一束接一束的亮起又熄滅,兩側的屏幕也沒歇著,當薑諾唱到副歌,屏幕上開始播放一些簡筆畫,連線條都隨著節奏律動。
唱到最後薑諾換了autotone,用酥麻的電音加重迷幻感。直播間有人評論@宋舟,說autotone這項年代久遠的技術或成這檔節目的最大彩蛋。電音這個元素在各種音樂裏都很普遍,但這幾個月,薑諾和宋舟在賽博朋克上的挖掘嚐試賦予這個元素新的可能。
薑諾即將唱完,現場觀眾更像是聽了首適合留在耳機裏的歌,並沒有表現出狂熱。統籌攝影的工作人員就把鏡頭掃到側台的宴若愚,宴若愚雙手叉腰,腰板挺得倍兒直,望著舞台上那個人,眼中流露出的情感熾烈,現場觀眾一看薑諾頭頂的屏幕上出現宴若愚的臉,兩個人用這種方式同台,全都發出“磕到了”的滿足聲。
薑諾唱完後,林淮重新登台,林哲站在中間,沒問評審團的意願,而是給梁真一個發言的機會,讓他評價一下同戰隊兩位成員的音樂。
湯燕關在旁邊憋著笑,說林哲太狠了,突然來這一手。梁真拿起麥後也停頓了片刻,這兩首歌風格迥異,手心手背都是肉,他怕說什麼都會失偏頗,最後還是評審團中一位專業樂評人來解圍,從音樂性角度來點評。
林淮那首就不用說了,拿出來比賽,從情懷到現場效果都無敵,但他對薑諾這首更感興趣。
“我在這首歌裏看到industry。”他沒用中文詞彙中的“工程”,而是英文,是因為中文說唱雖然已經不是處女地,卻依舊缺乏開墾。四年前第一季《makeitreal》播出時他曾預言中文說唱會給已經萎靡不振的華語樂壇注入新鮮血液,可惜說唱商業化起步晚,至今沒有一套成熟的運作流程,也缺乏專業的幕後製作人,所以一直沒什麼突破性的進展。
而薑諾今天的表現讓他眼前一亮。他將四年前的預言重新提起,依舊樂觀滿懷希望,期待再過四年,這句話會成為現實。
他對薑諾的評價很高,而薑諾會在決賽場上唱這麼先鋒有實驗性的歌,也證明他並不在意輸贏。林淮的票數大幅度領先後薑諾並沒有感到失落,當林哲宣布自己是全國季軍,而林淮將與宴若愚爭奪冠亞軍,他還跟林淮擁抱,在他耳邊說“加油”。
隨後薑諾下場,又是一段返場表演後,發起第二次攻擂的林淮獨自一人站在場上。
他前兩場太賣力,還是有些喘,不過雙眼依舊亮晶晶閃著光,沒表現出絲毫疲態。
現在已經是晚上九點,觀眾朋友們已經嗨了兩個小時,這是他的最後一首歌,他也想認認真真留下點什麼。
他做出整理耳麥的動作,然後問現場觀眾:“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發現,全國15強裏,有一個人今天沒來返場。”
他故作漫不經心,惹得其他知道他所指何人的觀眾獨自尖叫,林淮假裝沒聽見,沒提那個名字,全程都在說“他”。
“他高中就出國,而我的大學專業是馬克思主義;他開口閉口自由意誌,我堅持要從現實出發;他認為藝術史是英雄史,我認為英雄能被人民群眾奉之為英雄,就證明這一切是群眾史……”
“總之我們從見麵到分別都不太對付。”林淮假裝開心,說還好宋舟快開學了,他要是在現場,兩人肯定還要吵。
“我已經開學了!”伊斯特靠近舞台,這麼撕心裂肺一喊,就被一些收麥設備捕捉到,不止現場觀眾,全網都聽到了他哭唧唧的聲音。
現場觀眾一陣哄笑,林淮也笑,耳返已經佩戴的不能再穩妥了,他還是忍不住去觸碰,繼續道:“但我很感謝他的出現。”
“他是我遇見過的,最符合‘大學之道’的大學生,而我以前有首歌叫《差不多大學生》。”他吞了口唾沫,喉結一動,“所以今天這首……最後的《差很多大學生》,送給他也送給我自己,也送給——”他的手往伊斯特那邊一迎,說,“未來的大學生。”
“而宋舟人雖然沒來……”他終於不再去摸耳返,在燈光漸尖暗下前,指著自己太陽穴的地方,凝視著眼前的鏡頭像是透過屏幕同正在觀看直播的那個人對視,說,“但我把他的聲音帶來了。”
眾人還未明白林淮所指何意,宋舟的原聲和伴奏一起響起。他用一種輕柔舒緩的聲音唱開口的六句:“我是差不多大學生,我的差不多是天生……”
這六句宋舟重複了四遍,期間光源隻剩下一束,聚光燈下空無一人,卻仿若站著一個宋舟。hook結束後,舞台瞬間亮堂,林淮從後方走來,左邊架子鼓、貝斯、吉他,右側有兩位大提琴手,所有伴奏都現場演奏。
他唱著改編後的verse,不再是差不多的宿舍,差不多的課,差不多的英語病句,差不多的遊戲和劇,而是差很多的一個個大學生——他在《馬克思主義基本原理》的專業課上昏昏欲睡,有人在課後和老師談論《曆史的終結和最後一個人》。
而當他和其他專業的大學生一起上馬原公共課,他看到個別人在聽,大部分人沒在聽;也看到一個個在聽的人,一個個沒在聽的人。
那些在聽的大學生可能覺得老師講的有意思,可能內心全是吐槽,可能抽屜裏有一本《政治秩序的起源》,也可能隻是手機沒電了。
他又唱到那些沒在聽的大學生。這個人群可就豐富多了,他在神遊,他在玩手機打遊戲,他在睡覺。他可能昨晚熬夜看了比賽,他可能是個隱藏的職業選手,他說不定正在挽回鬧分手的女朋友,他也許他就是無聊想趴一下……
宋舟的副歌再次響起,這回舞台燈光沒暗下,林淮跟唱,沒覆蓋宋舟的聲音,唱完後繼續第二段verse。
這一次他更具體,幾乎是一個個數過去,那些手邊放著一本《馬克思主義基本理論》的大學生,他可能剛拿了全國俄語大賽第五名,他可能背著處分,他上個學期可能掛了兩門課,他可能三年綜合測評總分超過100,他可能做著拯救世界的英雄夢,他可能被社會毒打教做人,他可能猛然驚醒,扭頭,看見觀察他的你。
你們倆的目光碰撞,像是突然能窺見對方的精神世界,他沒有你想象的平庸,你也還未活出自我期待中的精彩。
你們都擁有獨一無二的靈魂,唯一的相同點是擁有無限地可能,隻要意識到這一點,你就不是差不多大學生。
各類樂器到這時候已經推到頂點,大提琴甚至尖銳急迫到演奏者有些吃不消。光源漸漸集中到最開始的那個點,林淮繞著那束光走動,搖臂上的攝影機隨著他的移動正麵拍他,舞台四周全是從下往上噴發的銀色煙火,他直視鏡頭,和宋舟齊聲完成最後一段hook。
宋舟正坐在大洋彼岸的宿舍裏,穿著睡衣坐在書桌前看直播,唇瓣不由自主張合。他的室友剛起床,睡眼惺忪,拖鞋都沒穿就湊到他電腦前,看看站進聚光燈裏謝幕的林淮,再看看淚流滿麵卻微笑的宋舟,不明所以地用英文問:“他唱了什麼?”
宋舟又笑了一下,抱著縮在椅子上的雙腿,跟室友說:“Stayalive,thenenjoylife。”
室友眨眨眼,沒再問宋舟為什麼哭,幫他把窗簾拉開,讓陽光照**來,然後伸了個大大的懶腰,說:“今天是個很好的一天。”
宋舟同意地點點頭,繼續看直播。林淮重新把麥克風放在支架上,像他剛開場那樣去摸耳返,像是在感受宋舟的存在。觀眾席陷入久久不得平息的狂歡,導師席上,湯燕關沉默良久,有些瑟瑟發抖地跟梁真說:“我原本以為你還剩17張牌,秒不了我,沒想到你剩下的牌是一手飛機。”
梁真連連擺手,戰術性謙虛,說宴若愚實力不可小覷,但他們都心知肚明,觀眾的情緒在這首歌之後也到頂了,今天晚上不可能再有歌在氛圍上擊敗林淮,林淮幾乎把冠軍內定。
此刻已經是晚上十點,一直在側台等候的宴若愚終於登台,精疲力盡的林淮還在場上,兩人雖是對手,卻相視一笑,握手碰肩,再從對方手裏接過麥克風。
宴若愚顯得很輕鬆,好像不是來比賽,而是享受現場,他環顧一遍四周,才開口說:“這首歌叫《如果這是最後一首歌》。”
他聽到一片惋惜的哀歎,他看著台下坐在伊斯特邊上的薑諾,笑著,心裏從未有過的被填滿。
然後他捂著胸口的地方,用平緩又不失韻律的聲音說,正因為這是最後一首歌,所以他終於敢問自己,到底要做什麼音樂,到底要過什麼樣的人生。
他給觀眾充足的時間從餘韻中緩過來,伴奏也很舒緩,像一望無垠的一片海,沒有波浪,底下卻有一股暗流,慢慢往岸的方向湧。
他像是猜到觀眾會為林淮歡呼呐喊,所以他要觀眾為他沉默冷靜。伴奏裏其他樂器一個接一個失聲,隻有一口撞鍾持續敲響,一聲接著一聲,帶著回音,給一個說唱比賽的現場帶來詩和禪意,宴若愚捫心自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