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離跟在金木崎身後走,才發現他走的是自己所說的那道舊橋。舊橋下,阿爾諾河的河水淌淌流過,左岸的皮提宮(PallazoPitti)和右岸的原美第奇家族宅邸舊宮(PalazzoVecchio),無聲注視這日夜不息的流水。
南北走向的舊橋,兩側沒有欄杆,隻有處在三層窄樓內鱗次節比的商店。橋身早已不是當年但丁走過的木質了,全是石頭鋪就,遊人擠作一團拍照。
金木崎默然:“是不是有種早知如此,就不要來看的感覺?”
陸離卻莞爾:“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沒想到也還會失望。”
“即使早已知道這人生苦難重重,我們每一次遭難,不也還會傷心流淚嗎?”金木崎淡淡地,隻看向前方,“與其幻想昔日的佛羅倫薩榮光,倒不如抓緊它的當下。”
說是找個地方吃飯,最後金木崎領她去的,卻是一家爵士酒吧。昏暗燈光中央,隻有狹小的一方舞台是明亮的。許多高腳桌環繞,每台桌麵上幾隻昏暗的小燭台。歌手正淺吟低唱,一身流線型灰藍色衣裙,身上珠片像隨著音符跳躍發光。
金木崎徑直把陸離帶上二樓。二樓空間更為開闊,設置得如同劇院高台,矮長的鬆軟沙發,占據了各自空間。
提供的東西隻有簡單的幾樣,畢竟這裏不是以飲食為主的。陸離環顧四周,二樓人不多,且嘈嘈切切的音樂,恰好埋沒了身邊眾人的聲音。
正是談話的好地方。
剛才所見的佛羅倫薩美景,因但丁或是米開朗琪羅所勾起的閑談,都仿佛被推到了記憶的後麵,此刻麵對麵的,隻有仍如陌生人般的二人。剛才放下芥蒂的閑談,似乎隻是以佛羅倫薩為背景所做的一場夢境。
食物送上來後,卻誰都沒有動一口。陸離看向金木崎,隻見他淡淡靠著沙發背,斜眼看著自己。
“還在想那幅畫?”陸離強壓下心中的猜疑與不安,一臉鎮定地端起杯子,喝了口熱巧克力。
“一幅畫有什麼好想的。”他漠漠地,“我隻是在想畫畫的那人。”
“你的母親,她……”有些話,陸離不知道該不該說。她不是不好奇,但是問了又如何,與自己又有何關係。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這不像你。”金木崎移開目光,隻看向台下。
陸離失笑:“你對我又了解多少?”
“我對你沒有了解,也沒有興趣了解。我跟你一樣,對人沒有興趣,總是刻意保持著一定距離。”
“別以為能夠看透別人。”
“其他人,我看不透。但是對你這種沒經曆的小女孩,還是能夠看得透一些。”金木崎重向她投以注視,“你不會做些逃跑一類的蠢事,但你也不是會坐以待斃的人。否則,你何以自學意大利語,又在我麵前隱瞞自己聽得懂這語言的事?而且,我跟舅舅的對話,你又聽到了多少?”
陸離不言不動地瞧著這少年。她想起草木皆兵的成語。金木崎就是這樣的人,經曆過背叛,猜疑心重得不行。
但是他的猜疑,又都在點子上。包括他為了提防自己跟穆懿串通,在他離開意大利期間有任何動作,寧可把自己這個負累帶在身邊。尹遲雖是他的要人,但他的勢力亦太大,他需要把他調開。
剩下的人,都是不足為患,可以互相製衡的。
當她第一次在庭院中,見到那在曦薄日光下作畫的少年時,並沒想到他會是這樣一個人。
正想著,金木崎又沉聲道:“但即使我跟舅舅的對話被你聽到了,你也覺得一頭霧水吧。”他莫名一笑,卻是聲音幹澀,“一下子提到我的父親,又提到母親,還有她畫的畫……你是無論如何沒想到,在你還小的時候,遠在佛羅倫薩、跟你素未謀麵的女子,竟已經畫下你此時的樣貌。”
陸離卻知道,這個少年內心無比孤獨——四麵都是兵,沒有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他縱有滿腹心事,又能向誰訴?如果不是想要說話,他又怎會下意識來到這適合交談的地方?但是對於他母親所謂的預言,那幅在十幾年前已經畫有自己此時模樣的畫,不由得她不好奇。
但是他隻是嘴唇蠕動,看向她,像是滿懷心事。終於,隻咽下一口到嘴邊的酒。他讓人拿來一杯清水。
杯中的水澄清透明。
他從口袋裏掏出精致小巧的瓶子,從中掏出一粒紅白相間的小藥丸。手指鬆開,藥丸掉落水中,噗通,激起的微弱聲響被靡靡樂音掩過。
藥丸逐漸變形縮小。
杯中的液體開始變得混濁不清。
他把杯子推向她那邊的桌麵。她定定看著那杯子,拿到手中握著,慢慢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