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剛才那個長得像個搖滾偶像的小青年到底是怎麼個情況?”

“搖滾偶像?”

“叫什麼視覺係搖滾,一個個的都化妝成那個樣子。”

“這個你也懂啊?”

“我不懂,好像很流行,隻是我女兒很迷這個的。”

“隻是簡單的詢問了下,什麼也不肯說,準備帶回署裏詳細審問。”

“到時,我可以打個電話讓我搭檔查一下這小子的背景。”

“拜托了!”

“不用啦,反正我的休假算是徹底毀了。”重本警部聳聳肩,苦笑道。

祐二和幸分開來行動。

幸在較近的地方觀察。

祐二則在他們住的酒店頂層的露台上,選擇有利的位置,架起了狙擊槍。

他將瞄準調到了兩倍的放大倍率,發現偕樂園外便衣警察的分布情況。

對方的暴露時間會非常短,射擊運動目標,現場變量很多,他需要保持高度的敏銳感。

遊走在旅館外的警察們停止了徘徊,行動停頓了下來,這意味著殺手沒能脫逃警察預先設好的狩獵陷阱。是時候了,接下來的幾分鍾內,殺手會被警察帶離現場,他需要選擇最合適的射擊時機。

祐二打開狙擊槍的保險,把手指輕輕的放到了扳機上。

他瞄準了獵物,調大了瞄準鏡的放大倍率,目標像跳到眼前一般。

一個身影清晰可辨,傳說中的視覺係殺手出現在了他的瞄準鏡裏。

在這一特定的時刻、特定地點,金光閃閃的發色也失去了視覺衝擊力,殺手的臉上毫無表情。

對於殺手這個職業來講,任務的失敗可能就意味著死亡,貓有九條命,那麼殺手有幾條命呢?

一個慣於奪走他人生命的人,應該有這樣的覺悟:可能有那麼一天,也會以同樣的方式結束生命,有這樣的想法是對生命最起碼的尊敬。

祐二突然明白了秀一那句話的深意,眼前的殺手仿佛與自己的過去重疊了起來。

是否應該結束這個生命?他不禁對自己這種自相矛盾的想法感到可笑,他需要這個人活著,這可不是猶豫的時候。

他微微的調整。槍管,風偏、高度差、溫度變化等多個參數在他腦中迅速的過了一遍。

他緩慢的吐氣,然後屏住呼吸,扣下扳機,狙擊槍因後座力而猛地壓緊了他的肩膀上。

子彈穿過了“妖瞳”的胸膛。偕樂園大門口一片混亂,在場的每個人都預料不到這樣的發展。

祐二以最快的速度分解狙擊槍,必須在警察們警覺之前,第一時間離開這裏。

兩天後,西本隆平醒了,像是從一場很難驚醒的噩夢中醒來。

房間裏一片純白,白色的床單和窗簾,這裏是病房。

他滿心疑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他感到頭暈目眩,既厭惡又憤怒。

他把手放在胸口,這裏還殘留著一團火焰灼燒過的感覺,微微的刺痛著內部的髒器。

這時,醫生領著兩位刑警進來了。

“這兩位是警視廳的重本警部和警察署的阿部警部。”

“關於3月20日的案情,想請你回答幾個問題。”看上去老成的警部先說了話。

他依然麵無表情得盯著這兩個不速之客。

“你那天下午四點到偕樂園308房間做什麼?”

“沒幹什麼。”

“你最好積極配合警方的調查,不要耍花樣,這對你沒好處。”他認出了這個高個子刑警,就是將他撲倒在地的那個男人。

“我隻是剛好幫朋友來取樣東西。”他輕描點寫的回答道。

“取東西!?為什麼中途要逃跑?”

“我打退堂鼓了,這跟我原來想的不一樣,我不想牽扯進可怕的事件中。”這句倒是實話,落到這個地步是他做夢都沒有想到的。

“你認識這個人不?”阿部警部衝西服口袋抽出大島的照片來讓他辨認。

“從來沒見過。”

“托你來的朋友叫什麼名字?”

“我不認識。”

“……你剛剛說是朋友托你來取東西的麼?這會兒怎麼又不認識了。”

“‘朋友’就是一種社交說法,他從來就沒跟我提過交易的事。我身上什麼都沒帶,你們應該搜過的。”

“你不要再跟我們繞圈子了。我們已經清楚你的身份了,你是個職業殺手,還有個什麼綽號‘妖瞳’。不過是帶上各種顏色的隱形眼鏡,現在還不是妖不起來了?”

重本把一個裝有青色隱形眼鏡的小瓶子放到了病床前的台子上,他刻意這麼做是要殺殺他的威風,擊破他的心理防線。

“是不是有人雇用你來殺這個人的?”

“沒有。”

“你小子別胡扯了,如果隻是簡單的取東西,你又怎麼會中彈躺到這裏?”

“啊?我中彈了?”他用手捂著傷口。

“醫生說子彈剛好擦過心髒,你小子已經在鬼門關裏繞了一趟!”重本確實一點都沒有誇張。

“為什麼有人想要你的命?”

“調查這種事情應該是刑警先生你們的工作吧?”

“你……”重本惱怒的握緊了拳頭。

“給你看的照片上的人,才是本來要與你碰麵的,在你來之前就已經死了。”阿部警部並不希望詢問偏離方向。

“我要殺了人,還會跑回去讓警察抓?”

“看上去是有人要讓你背黑鍋,還要殺人滅口。”

“你到底是受什麼人所托?去幹什麼?”

“……我覺得好難受啊,醫生。”他向醫生求救。

“還是請你們出去吧,病人身體還很虛弱,他需要休息。”

“都已經到這個份上了,想幫別人隱瞞什麼?你給我好好想清楚。”扔下這句話,兩位刑警被醫生請出了房間。

一股憤怒、恐懼還有從來沒有體味過的挫敗感,摻雜一起的感情在“妖瞳”心頭瞬間湧起。

從窗子看出去,一片汪洋,無邊無際。

病房是白色的,窗外不是藍天,連海水也是讓人討厭的鉛灰色……這一切都讓人難以忍受。

他喜歡華麗豔麗的顏色,而他最喜歡的顏色就是鮮血的顏色。

剛才警察的最後一句話提醒了他,數百萬片散落的拚圖又聚攏在了一起。

其中幾塊對於現在的他還是未解之謎。

可是眼下他什麼也做不了。

什麼謎也解不開。

必須要離開這裏。

他按下了呼叫鈴,不一會兒,護士小姐趕了過來。

“能不能請您聯係一下剛才來過的兩個警察,麻煩他們過來一趟。”

5

這段時間祐二和幸繼續留在了熱海,雖然因為凶殺案鬧得沸沸揚揚,但當地的生活又很快地回歸了平靜。這就是熱海春天的味道,流露著沉浸在孤單裏的氣息。

祐二徒步前往相片衝洗店,離他們住的民宿隻有一個街區。

一到熱海,幸就對“貫一和小宮”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拿著一次性相機拍個不停。

貫一和小宮是出自尾崎紅葉《金色夜叉》中的男女主人公。小說中最震撼人的一幕,便是貫一和小宮在鬆樹下分手的場景,這最經典的場景被製成了青銅像,被放在了宮之鬆的海濱公園,這對戀人在小說中訣別的地方,成為了熱海最受歡迎的旅遊景點之一。

幸不隻是單純的被這尊有名的青銅造型所吸引,她知道這是個悲戀的故事。

悲並不單源於故事內容,悲也來自作品本身的命運。

這是一部未完成的作品,隨著作者突然的病逝,書中的男女主人公永遠的失去了幸福的結局。

真正的結局被塵封了起來,這兩個人是真的永遠的被分開了。

祐二取出了洗好的照片,基本上他是幸拍攝作品的唯一觀眾。

他翻看著幸所拍的照片,心想:這丫頭隻照這個呀!

所有的照片拍的都是貫一和小宮的內容。

不同角度的青銅像,千奇百怪的特寫鏡頭:

貫一穿著的木屐、小宮仰起的手、鬥篷翻起的卷邊、豐厚發髻裏的鏤空……甚至是印有這個銅像或者圖案的明信片也不放過,隻要是相關的都被拍了下來。

看到最後一張,祐二忍俊不禁的笑出了聲。這就是幸拖著他非要拍的那個留影牌。

這牌子上的畫麵是貫一和小宮分手的那場戲:

牌子頂端寫著貫一·阿宮【金色夜叉】。

畫麵上,憤怒的貫一將小宮踢翻在地,小宮伸出手苦苦哀求。

隻是因為牌子的顏色非常卡通,完全沒有了悲情的感覺。

上麵有三個留空的部分,遊客可以將頭放上去拍照留念。

男女角色的麵部空著,還有貫一那隻腳。

幸搶著扮男人,留給祐二的選項隻有:女人的臉和男人的腳。

無奈之下祐二選擇做那隻腳。

幸請路過的一位穿著紅色外套,棕色帽子的中年阿姨幫他們拍照。

她一臉嚴肅的幫他們拍照,一點也沒有因為這逗樂的場麵而受到感染。

在祐二的印象中,兩人從來沒有一起拍過照片,這竟然是他們第一張合影。

早一些的時候,他們已經從民宿結了帳,祐二讓幸在停車場的汽車內等候。

他先進了一家便利店,買了點飲料和吃的。

出門之後又在自動販賣機前停了下來。

他投入150円,隨意選了一份當天的報紙。

他修長的手指迅速翻閱著報紙,全神貫注地找著自己想要讀的報道,思索著新聞中傳達的信息。

然後自言自語地說:“我想這下差不多可以讓你葉子阿姨滿意了。”

空蕩蕩的停車場沒有別的車。

一輛車子孤零零的停在了正中間。

前後兩側的車門都大大的敞開著。

在後麵的座位上,愜意的平躺著一位少女,專注的在素描本上畫著什麼。

“我回來了。”祐二說。

幸沒有起身,還是專注手頭的事情。

“肚皮都露出來,小心感冒。”

幸沒有回話,隻是加快了下筆的速度,在紙上急速的塗畫了幾筆,就停了下來。

她把素描本放在身後的車座上,雙腿勾著車座的側麵,然後猛然地坐了起來,腳懸空在車的外麵。看到祐二腋下夾著一份報紙,手中還提著便利店的塑料袋,她朝他伸出了手要東西。

“我的牛奶。”

祐二從塑料袋裏找了一下,選出了一盒牛奶交給了她。

“你剛才在畫什麼?”

“這個。”

她把素描本遞了過來。

原來她畫的是“妖瞳”。

畫中的殺手已經成了又卡通又抽象的奇怪形象:

四處乍起的頭發,細細的眉毛,黑黑的眼圈,下眼瞼的黑色的眼影刻意的加粗了很多。

每隻眼睛隻長了一根睫毛,圈曲在下眼角處,向下撅起的嘴唇。

大大的腦袋,小小的身體,就像個不倒翁。

黑色的衣服上一個大大的五芒星,VK兩個大寫的字母被抽象得成為他的兩隻手。

此外身體下麵還掛了一雙長長的各自隨意彎曲的腿。

如此的魔咒畫符般的古怪畫麵,但是卻抓住了那個人最突出的特征,仿佛是靈魂也被抓來添進了畫裏。

祐二這時隻求她不要對所謂的視覺係也起了興趣,那就實在讓人吃不消。

“幫我扔掉。”她指了指路邊的垃圾桶。

“不是才買的麼?就用了幾頁紙。”

“用完了,不要了。”

隻喜歡用某個牌子的一次性相機。

隻喜歡喝某種口味的牛奶。

隻喜歡買某款式的記事本。

幸總是按照她自己的喜好,用獨特的方式記錄對她重要的事情。

幸總是按照她自己的喜好,用獨特的方式鍾愛對她重要的事情。

“還買了什麼。”

“麵包,水還有報紙。”

“哦。”

“對了,還有這個。”祐二從夾克口袋裏抽出了剛取的照片交給了她。

她一邊喝牛奶,一邊翻看著照片。

從中間抽出了他們合影的那張,然後又把剩下的照片交還給了祐二。

她把迅速吸光的牛奶盒和剩下的照片堆到了祐二的手裏。

“……阿幸”

“恩?”

“你想不想去東京?”

“好啊。”幸平淡的應聲道。

“住上一陣子也行麼?”

“恩。”

“好,那我們就出發咯。”

祐二啟動了引擎,緩慢的把車開出停車場。

順手把幸那些‘用完的東西’一並扔進了路邊的垃圾箱裏。

車子開出熱海,急馳在了沿海公路上……

三月的最後一天,他們決定去東京。

晚飯後,秀一拿起報紙,關於淺井買凶殺人的報道已經移到裏麵的版麵,報道的東西沒有超出前一天晚上葉子從新聞裏聽到的內容。

整件事被媒體曝光以後,葉子沒有追問關於大島之死的更多解釋。她的反應恰如其分,但從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同情大島哲郎。至於淺井的下場——這個她嘴裏的壞蛋因為被保釋,暫時安然無恙的躲回家中。對此,葉子總是怒火中燒,一副大失所望的樣子。

秀一想要盡量哄葉子開心,可總不能碰到不公正的事,就叫祐二出來把“壞人”殺掉吧。所以,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讓葉子的注意力轉移到別的事情上去。

葉子從鏡子前向後退了一小步,又歎了口氣。

“親愛的,你覺得還可以嗎?”

“哦,不錯。”

“你看都沒看一眼,就知道敷衍我。”

她把裙子退到腳跟,隨意地甩到了一邊。

秀一扔下報紙,靠在椅子裏,看著葉子。

葉子身穿深藍色的段子襯衣站在鏡子前,扣子沒有扣全。她的緊身胸衣穿得十分講究,勻稱性感的雙腿罩著高級尼龍長襪。她從頭到腳精心打扮,如果離得稍微遠一些看,幾乎和少女時的她一樣充滿活力。

“我覺得你什麼都不穿才最好。”

“討厭!”葉子扭過身又從大大的購物袋裏選了一件新的。“我又不是要穿給你看的,我穿給祐二看。”

“你這麼細心裝扮是為了他?”

“怎麼,吃醋了?”

“是啊,即使是他,我也會吃醋的。”秀一依然微笑著。

葉子不接話,先試穿起一件灰藍色的外衣。

“這件衣服還可以。”她又不是十分滿意說,“哎,隻好這樣了。”

“幹嘛穿這件?顏色太老氣了。”

“我是想要穿的樸素點。”

“這樣別說祐二了,誰都吸引不了,看起來就像個普通的家庭婦女。”

“我就是想要這樣啊,讓幸覺得我像個和藹溫柔的姨媽。”

“……”葉子的想法還真是單純。

“你就穿平常的打扮,那才是你呢,幸會喜歡的。”

“你知道什麼啊!”

秀一心想:她不知道五年前的事,祐二和幸那時到過東京。

葉子記憶中的幸還是那個可憐的小嬰兒呢,也難怪這兩天她坐立不安,一定是盼望著見到幸。

“他們不是早就出發了麼,這都多少天了?”

“說是沿途碰到了想要停留的地方,所以會晚幾天到東京。”

“為什麼祐二總是磨磨蹭蹭的啊!”

“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對,要是能搞清楚他腦子裏裝了些什麼,就不是祐二了。”

秀一對葉子的觀點深感讚同。祐二,這個從兒時起就與秀一結下深厚友誼的人,總不斷做出些非常之舉,讓人無法預料。

[1]平成21年:公曆為2009年。

[2]走湯:伊豆山溫泉由山穀間湧出的泉水彙合成溪流,湍急地注入相模灣,頗有一瀉千裏之勢,因此別名又稱“走湯”。

[3]初逢橋:是逃婚的北條政子和潛藏於此的源賴潮初遇的地方。

[4]羽織:(はおり)是日本服裝的一種。作為防寒、禮服等目的,穿著在長著、小袖的上麵。

[5]金曜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