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越來越無聊了。
封致虛納悶地詢問自己,他怎麼會讓自己處於如此無趣、偏偏又進退不得的境地呢?“封致虛,大爺今天教你不得好死!”眼前,十條綠林好漢矗立在餓虎崗的山腳下,炯炯有神地瞪住他,一副“本人乃餓虎崗大王”的英姿。有沒有搞錯?也不秤秤自己有幾兩重,居然隨便蹦出來向他叫陣。這幫人也不搞清楚,他封致虛打架必須挑日子的。今兒個湊巧得很──適合躺在泉水邊乘涼一天,所以他打架的興致出奇的低落,動起手來不免覺得少了一點氣氛。昨天他滿心想扁人的時候,怎麼這些好漢們一個個躲得不見人影?他厭煩地看了山大王董天權一眼。“你們昨天上哪兒去了?”
啊?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眾位綠林好漢麵麵相覷。
打從上個月起,餓虎、貪狼、擎羊三座小崗的強盜們就聽說封致虛打算押一趟鏢銀經過這條路線,於是大夥兒虎視眈眈,滿心等著他路過的時候,給與他最厲害的當頭痛擊。說起這位封大俠,近兩年來已經成為所有綠林同道們合力抵製的對象。
從前,他的足跡慣常出現在嶺南一帶。嚴格說來,他不能歸類於典型“為國為民、俠之大者”之類的正義人物,因為他的性格太過率性了。心情好的時候,他會出馬扮一扮劫富濟貧的義賊,到衙門官庫裏不告而借個千兒八百兩銀子,隨手扔給路邊全身化膿的老乞丐;心情陰雨連綿的時候,他會隨便點住一個和尚的穴道,買來三斤白乾、兩斤羊羔硬塞進對方嘴裏,隻為了瞧瞧破了戒的僧侶會不會讓老天爺掉下一記大雷霹來活活打死。就因為他的個性亦正亦邪,所以黑白兩道都有他的朋友,相對的,也都有人與他結仇。朋友也就罷了,大家相安無事便可;至於和他立下仇怨的人,通常論及“報仇”兩個字,大家也懂得摸摸鼻子,悻悻然地撂下一句:“這回小小‘讓’你兩招,下次可沒這麼便宜了。”然後光明正大從後門溜得遠遠的。無論如何,封致虛典型的閑雲野鶴天性卻是江湖裏人人知曉的。教他加入某個幫會,遵守那些勞啥子幫規律令,倒不如拿根繩子讓他上吊。因此,當封俠士半年前屈居在維武鏢局擔任總標頭,廉價出售自己的絕頂武功替別人押解鏢銀時,所有武林人士驚異得眼珠子差點瞪出眼眶;也因此,當他以運解鏢銀為理由,一路鏟除了所經之處綠林好漢的窩巢時,眾位道上的兄弟們終於明白自己遇上強勁的敵手了。封致虛,絕對是衝著各地方沒本錢買賣的好漢們來的。
從紫薇山的強人山寨、歧陽山的大刀好漢莊、終南山的全權會、長江一帶的海沙派,到台州臨海的必拜碼頭,大江南北好幾處聲名顯赫的搶人幫會全給他藉機一劍挑一處,就像吃完飯用牙簽剔牙一樣,三兩下清潔得乾淨溜溜。聽說海沙派幫主一氣之下,乾脆跑上嵩山少林寺剔度“從良”啦!成天吃青菜豆腐也好,省得以後出馬向幾位過路的商旅“借”點盤纏來花花的時候,不小心再踢到像封致虛這樣的鐵板,畢生辛辛苦苦立下來的基業就此毀於一旦。可是,海沙派幫主看得開,其他幫會可不見得。
怎麼?搶錢犯法嗎?
……
好吧!搶錢真的犯法。即使如此,也沒必要勞駕到他封致虛出麵維持武林秩序吧?再怎麼說,大家多多少少也該講求一點江湖情義,人家眾路英雄好漢們的爹爹、爺爺、曾爺爺、曾曾爺爺從事沒本錢的買賣已經有幾十年的曆史,好歹也算個家族企業,封致虛平白無故冒出來斬斷人家吃飯的根脈,這算哪門子規矩?什麼“總鏢頭的名聲好聽”啦、什麼“日子過不下去,攢點銀兩來花花”啦,全是一堆拿來唬三歲小娃兒的廢話!他擺明了要斷他們三流幫會的生路。所以甘州附近的四個大山寨聽說他即將護航一趟鏢銀,行程取道於這四處山寨的山腳下,大夥兒立刻明白這回輪到他們遭殃了。眼見一個月之內,他分別鏟平了貪狼和擎羊山寨,餓虎山寨的寨主老早就打點好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公告:“擒滅封致虛者,贈黃金千兩”。黃金吸引人的程度倒在其次,重點是,為了保命、為了財路,也為了大江南北黑道上的兄弟著想,大夥兒的終生幸福就掌握在是否阻止得了封致虛。“兄弟們,大夥兒上!”董天權大手一揮。
己方二十六條人影團團將維武鏢局的鏢師們圍住。
“封……封……封總鏢頭……”老鏢師的冷汗一點一滴地順著太陽穴流淌下來。雖然封致虛很能打是擺在眼前的事實,然而他們其他七個小鏢師可隻有幾手三腳貓的功夫嚇嚇人而已。“唉!”他的表情已經由厭煩轉為厭惡。“好了好了,要打就快點上來吧!其他的人滾遠一點。”完全沒把二十六條勇士放在眼裏。孰可忍,孰不可忍!
董天權一聲令下:“上呀!”
眾兄弟們衝向萬惡的敵人,多麼渴望一口一口咬下封致虛的肌肉。董天權的銀月刀有如砍稻子般,當著封致虛的腦袋劈下來。封致虛腳下踩動七星步,從莫名其妙的方位跨出刀鋒的籠罩範圍,一名寨裏的兄弟躲避不及,登時代替他成為寨主的刀下亡魂。你來我往的兵刃從四麵八方包抄過來,封致虛的腳底下彷佛抹了油似的,每件刀器都是堪堪以毫厘的差距削過他的身側,大夥兒圍攻他半天,居然連他的衣角也沒摸到。董天權突然怒喊一聲:“讓他嚐嚐咱們的吃飯家夥!”
從眾們掏出喂了劇毒的暗器,紛紛往他晃動的身形招呼過去。
“這種不入流的東西也敢拿出來獻世?”與這些他以一根手指頭就按得死的小角色打架,實在把他委屈得有夠徹底。混天功的氣流在他體內遊走,他的衣袖受到內力的逼舞,宛如兩條青龍般飛舞起來,叮叮當當一陣亂響,左方的暗器射向右邊的強人,右方的暗器招呼向左方的好漢,也不過一盞茶的時間,二十六條人命盡數送在自己人手上。從頭到尾,他沒有主動擊死過任何一個人。
七名大小鏢師下顎落下來,瞳仁兒瞪大的程度幾乎讓他誤以為自己必須去買個竹籃子回來,沿路替他們撿眼珠子。“看什麼?沒看過啊!”他自認外型還沒俊俏到足以讓人目瞪口呆的程度。大家仍然呆呆的,完全說不出話來。
他失去耐性了,運起一口真氣。“哇!”大叫一聲。
“哇!”七個人被他嚇得更呆。
大夥愣在原地,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無聊!”隨他們去玩吧!“餓虎崗的強盜已經被我殲滅,這一路下山應該很穩當安全,不至於再出什麼大問題。我先找一處山澗洗浴乾淨,咱們在山腳下的金泉鎮會合。”語畢,也不等他們回過神來,便展開輕功往山林深處疾馳而去。
殺千刀的,他的外衫被幾滴髒血沾汙了。為什麼他會讓自己落到這種極端無聊、偏又脫身不得的情況?封致虛第一千次詢問自己。此時此刻,他應該蜷臥在同仁客棧的上房,品嚐上好的女兒紅,或者與溫柔鄉苑的紅粉知己甜兒耳鬢廝磨,再不然就是閉關練練功,再創幾套殺得江湖名士屁滾尿流的劍術,沒想到居然跑到窮鄉僻壤來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當然,事件的起因導源於那場該死的賭約。
倘若他沒有答應他老哥投注那個該死的賭約,他也不至於淪落到今天的地步。江湖上,沒有人知道個性怪異、獨來獨往的封致虛居然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哥哥,多年來,兄弟倆一直很有默契地保守這個秘密。那場賭局的內容究竟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輸了。
從小到大,他第一次輸給那家夥。
而他老哥身居公職,名列六扇門裏破案率第一把交椅的名捕頭,甚至榮獲皇帝老兒禦賜“天下總捕頭”的封號,黎民百姓送那家夥一個“活青天”的美名,然而有鑒於最近時局不定,各地方強盜搶劫的賊犯不斷地增加,那家夥成天忙得團團轉,於是念頭就轉到閑雲野鶴的小老弟身上來啦!總之,老哥大人設計他打賭,再設計他賭輸,賭約規定:輸家必須在名義上擔任任何一間鏢局的鏢師三年,實則藉由護鏢的過程鏟除在山林或地方上作惡的敗類。於是,他封大劍客隻好扮演起私家捕快。疾奔了一炷香的時間,他駐足在一處清澈的山澗邊。
潺流的天水由石頭縫隙滲流出來,在天然低陷的石頭凹槽彙聚成野泉,幾叢矮棕圍繞著池邊,形成大自然的屏障,岩石上附生的青苔則將清水映染成青綠色。封致虛滿足地歎了一口氣,卸下累贅的外衣,撲通跳進水裏。
清澗的低溫讓他痛痛快快地打了個寒顫。呀!整整三天沒能好好洗個澡,現在的舒暢感受可比進入人間仙境。西斜的陽光篩落綠意盎然的嫩枝,形成天然的暖泉,泄灑在他的皮膚上。古銅色的光澤迥異於中原公子的文秀氣質,這是他走鏢兩年多所得到最顯著的收獲。盡管處身於崇尚溫文儒雅的江南,他卻從未想過效法其他俠客或讀書人,刻意修飾、柔化自己的儀表。因為他的五官天生就是濃眉大眼,比起其他男子多了幾分不羈和狷狂的瀟灑勁兒。野放難馴的性格雖然碎傷了不少紅粉知己的心,卻也贏得她們滿心的情牽。他不屑結黨,所以拒絕加人任何幫會;他厭憎營私,所以缺少銀兩時,隻需要潛進為富不仁的大戶人家裏拿點小費花花,日子就過得愜意盎然。隻除了兩年多前那場剝奪他自由的賭約。
唉!他又想起那場三年之約,三年的不得自由,三年的浪費青春。終於讓他捱過兩年又七個月了,隻要再過五個月他就解脫了,再也沒人能束縛住他的自由。真好!他跳身離開泉水,拿起衣服衝洗乾淨,掠在低枝矮椏上,下身套回貼身的布褲,傾躺在榕樹下,準備悠哉遊哉地睡一場好覺。一個吵死人的小鬼頭喚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