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日夕(1 / 3)

我感謝郎依依,她的到來讓我更了解此刻處境的凶險,但我也痛恨郎依依,她告知我太多事,令我逃亡的日子變得很不好過。

我將半袋金子分成兩份,一份交與侯小金,讓他帶著苗子走常路回大唐。公子知道,無論走哪一條路都是危機四伏,但敵人的目標是我,隻要不與我同行,他們的安全更有保障。剩下沉香,我不能也不敢與他分開,就他這嬌嬌貴貴的身子,叫人如何相信他會有能力自保?何況郎依依看他那眼神,簡直就是要把他吞了,我絕對,不能離開他。

天未亮便起程,三匹馬出了小部落,立即分道揚鑣。

我依照郎依依的指示,帶著沉香向臧河馳去。長野荒茫,舉目去盡是枯茅衰蔓,半空風雲翻湧,這天要變不變已有好些日,雪還是下不來。

沉香緊緊抓著包袱,靠著我,沒半天就嚷馬顛得難受。我隻得放緩速度,前麵已望見蜿蜒河流,水光明淨。他忽伸手肘撞我,側過臉,“笑天,好像打雷……”

打悶雷也不會如此沉猛,這是大隊騎兵在草地上飛滾,轟隆隆急馳而來。我加了兩鞭,扭頭一望,一支響箭咻地劃空而起,如小黑點帶出長長的彎弧,沒進後方枯草中。我知道是吐蕃的鐵騎追來了,以郎氏的權力,煽動軍隊追擊搶掠王宮的惡匪絕不是難事。

看那支箭的射程,應該離得還遠,我狠力甩鞭,對沉香說:“公子要殺人了,這可是為了咱倆的小命。”

“……我不怕的。”

我心頭卻有些沉重,十六歲上馬鞍山殺獠賊,那是為了立威,之後我再沒殺過人。一把江湖享名極盛的魚吻寶劍,削鐵如泥,卻被我用來削桃殺魚砍木塊,頂多也就由著性子為非作歹傷人一下皮肉,要人命的事真的許久沒幹過。

要殺人,還是有些緊張發抖。

沉香又側頭望來,黑亮的眼閃著天真未泯的光,“笑天,殺人不好玩對不?咱們再跑快點,別讓他們追上就好了。”伸出手,拍了拍我圈在他腰間的手臂。

我臉一赦,“殺人不好玩,我有個法子……”身子前俯,將他壓得貼住馬頸,手中魚吻隨著馬縱躍揮動,手臂來回圈掃,抱起一堆枯茅。沉香用臂壓著,我再割兩圈,收了許多蔓草,兩人勒馬落地。

茅蕪枯黃發白,握手裏就是一把朽幹,我讓他紮個堆,約莫小兒大小,自己也如法炮製紮了一個,然後剝了他外衣,剝了自己的,套在兩個草堆上。沉香偏一下頭,看出端倪,搶先將一個放上馬,我忙拿蔓草繞馬腹纏兩圈,係住草人。

兩人七手八腳,綁了兩個草堆在馬,我朝馬臀使勁擊出一鞭,馬吃痛,嘶地狂奔而去,遠遠望著,真的就像兩個人在縱馬飛奔。

這番忙弄也花去了一刻多鍾,追騎的蹄聲更近,我抓著沉香,沉香抱著包袱,兩人奔到臧河邊,咬著牙跳進初冬的寒波。

從河水裏洄上對岸,滿眼灰濛,好在岸邊不遠就是一片胡楊林,兩人衝過去,沉香跑得有些蹣跚,我一看,他手裏猶緊緊抓著那個包袱,渾身濕漉漉,厚重的氈裳變成千斤墜,絆得他舉步維艱。我一把搶過沉甸甸的包袱,攔腰扛起他,邊奔邊埋怨:“你這條笨魚,不曉得把累贅的東西丟掉麼?”好在他水性實在比魚還高明。

躲在一株株胡楊間,我剝著他濕衣,他解著包袱。解出來,就得意了,“你買的時候都說有用,瞧,還好好的。”

我一瞧,幾件狐貂獸皮衣,包著火石火絨幾樣小物什,都好好的沒被水浸濕。當下大誇他,剝出軟香身子叭叭叭大親特親。

隨後抱了許多枯枝燃了個火堆,圍著烤火烘衣。我挑的地方樹圍得嚴,又把衣服掛開了,天雖陰沉沉,卻畢竟不是黑夜,火光不會太矚目。

兩人赤著身子,我摸摸他,他親親我,互相折磨了半個多時辰,卻不得不忍著滿腹欲火。沉香幾次不滿地跨上我身,我幾乎暈眩,咬著牙,“追兵快快來了,別別鬧!”

在第七次差點失控後,我果斷地扯下一件半幹的袍子,把他包了個嚴實。

他就一直坐火邊生悶氣。

許久許久,在我感覺中一呼一吸都是極難耐的時光,胡楊外忽然飄來牧人的歌聲。聲音十分遼遠幹淨,像逆天的泉流失了色的月,又像是無邊無際的花原最悠遠的雲,高揚若風鳶,低迴如訴,聽在耳裏,時光也在慢慢靜去,仿佛我與沉香還躲在帳門處看天堂陽光。

聽得出了神,幾乎忘了身處何地。沉香趴在一棵橫倒的胡楊上,朝著歌聲飄起的方向睜大著眼。那是胡楊的前方,臧河下遊的方向,似遠在天邊,但其實近在咫尺。我回過神,趕緊撲熄了火,唰唰唰扯下四五件衣服,拉過他穿一件,又給自己套半件,七手八腳,總算包粽子一樣包得嚴嚴實實。

又給他梳發,胡亂紮幾條小辮子纏腦袋上,然後抓兩手柴灰,再次毀去他絕世容貌。沉香伸出手,也給我弄頭發,公子估計是弄了個雞窩,此時自然無暇計較,自己塗了臉,包袱還打好,小心向林外走去。

臧河的下遊,兩三個牧人趕著毛卷卷的綿羊,荒草衰黃天昏溟,羊群在河邊飲飽了水,散得滿野都是,到處啃食枯草。遠處是隱隱隆起的包子樣帳篷與連亙的圍柵。我與沉香遠遠看著,冬天草料不夠鮮美,沒啃多久,又被牧人慢慢地趕回去。

日之夕矣,牛羊下括。不知怎麼,我忽然想起詩經中的這一句。柳夫子給它解釋過,說是女人思念行役的丈夫,見到日落牛羊歸家,心中怨恨。我現在見到歸柵的牛羊,卻恰恰與那思婦相反,是離家的人在想家。

打從踏上吐蕃的土地,公子就一直想著回家。

呆呆望著,不知不覺脫口又說:“沉香,等回去了,咱就呆桐院裏,哪也不去了。”

沉香看著我,忽然伸手摸摸我肚子,“笑天,你餓了~”

又一個夜晚降臨,我與沉香擠在羊群中,抱著他,羊毛、皮裘,也盡有溫暖。

我本來拎了一頭小羊羔,想宰了填肚,被沉香怒目了又怒目,硬生生刀下救去。所以沒辦法又去做偷雞摸狗的勾當,明天牧民們肯定天一光就叫天神,神把他們的羊肉饃全吃光了。

我還沿河流而行,不是因為信任郎依依,隻是堅信有水的地方,性命有保障。

一路走去盡見平原,牧區極大,牧人們冬天放牧都是晚出晚歸,因此近午的時候才見到成群的綿羊山羊,小鹿一樣的羚羊,還有當地特有的一種動物,叫犛牛的,在附近時不時的閑晃。

這犛牛十分奇特,四肢又短腹毛還挺長,看著就像披了條垂流蘇的氈布,如果顏色再斑斕高貴點,大概就像娘講過的仙人坐騎——神獸。

沉香走沒幾步就給公子甩腳,說腿酸,那模樣就是要公子抱他飛。我雖然極想滿足他,但想及一身真氣還得留來應付敵人,隻好拍拍背,花費點氣力背他。

他趴我背上,腦袋蹭來蹭去,一會咩咩咩一會哞哞哞,我臂腕搖兩搖,他一扯喉嚨,居然給我放歌——

“長長的河流潺潺的水哎~

軟綿綿的羊啊抱在懷~”

嗓音極美妙,牧歌的韻味學得十足,我聽兩句卻立即把他捂住,惡狠狠:“格老子的,咱倆是在逃命你吼什麼吼!”

沉香咬牙瞪眼,又給公子記了一筆仇。我忙伸脖子給他湊上個親愛的吻,然後就近捕了頭犛牛,兩人騎上去,噌噌噌屁顛屁顛地奔走。

他小子笑得眼一彎,燕尾又是一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