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甘沒湊近,遠遠站著問道:“你叫我來的?”
“嗯,來看看這月桐做的可好。”老者耷拉著稀鬆的眼皮,看不清眼底神色。
他身形枯瘦坐在參天大樹根下顯得尤其瘦小。熒白月光從層層疊疊的樹葉間落在他佝僂的脊背上,更顯得落寞清冷。
東甘忽覺心底一緊,沒來由地升起一股傷感。
他慢慢走進放緩語氣道:“月桐?我沒見過也不會看。”
老者擺弄木板的手一頓,終於抬頭撩起稀鬆的眼皮看向東甘。
他看了許久才歎氣道:“削桐為琴,練月為弦,稱之為月桐。桐木需是百年古桐,絲則須將月之精華凝結成絲,既而成弦。”
東甘聽的入神,不免被這神通驚得結舌——老者伸手在空中一抓,空氣忽地顫了幾顫,仿佛毫無波動的湖麵乍起漣漪般——枯瘦的指尖挑起一條熒光細絲,老者將細絲湊到眼前看了看,然後用食指拇指輕撚起來,不過幾息的功夫那縷月華被攆成極其均勻且熒潤的一條細絲。
東甘麵露驚訝與興奮。
難道這就是月華做的絲弦?
他好奇地伸頭去看,不知不覺盤腿坐在了老者對麵。
老者抬起眼睛睨他一眼,接著耷拉下眼皮細致地將絲弦兩端卡在古桐琴板兩端唯一的卡槽裏。兩端的卡槽仿佛一個不經意間崩裂的罅隙,如果不低頭仔仔細細地瞧,根本發現不了那竟是兩個做工十分精琢的卡槽,兩麵刻有蓮花紋……?!
東甘原本盯著琴板一端細細瞧,這一瞧嚇了一跳!他猛地抬頭看向老者,兩眼驚疑。琴板上的蓮花紋與他手臂上的蓮花烙印一般無二!
老者斜他一眼,問道:“想起來了?”
“啊?”
“你呀,無事從不登我這小破山,可但凡來了又折騰的一個山上不得安寧,”老者似是看到了從前在山上撒野的混小子,“為了給他做塊琴板禍害了我四棵古桐,想想我就!”
老者說著抬手彈了東甘腦門一下。
“哎!”
一聲脆響伴著東甘一聲痛呼。
“明日給我做塊新琴板。”老者目光悠遠地掃過遠遠近近的山最後望向高懸的明月。
琴板古拙,其上已有皸裂,月華所做的琴弦隻有一根,卡在散發著淡香的古木上泛著熒光。
月桐的弦音起先聽時,隻覺倉樸渾厚,似是古樹在慢吞吞地傾吐千百年的往事,而後漸漸古奧玄妙起來。
東甘靜靜地盤坐在老者對麵,始終低頭盯著那一根瑩白如玉的弦在老者枯瘦的手指下撥來劃去,忽快忽慢,忽近忽遠。
時光仿佛在回溯,弦音錚錚入肺腑、侵骨髓。仿佛聽見了月光盈盈潺潺的傾瀉之聲,遠山漠漠嗚鳴之聲,其間糅雜著裂石之音,振翅之聲,獸蹄之音,以及千裏之外的梵音靡靡……
“彈一曲。”老者將絲桐推至東甘麵前。
老者手指離弦的刹那,指腹下的弦眨眼消失。
東甘隻得自己試著抓了一根,反反複複,像個小傻子似的在虛空裏抓了十幾次才抓到一縷。
又是幾十次的搓線成弦,東甘有樣學樣地將弦的兩端卡在有蓮花紋的卡槽內。
指腹甫一摸到繃緊的弦,低低的弦鳴聲自指腹與弦貼合的地方飄出,其後指腹每挪一寸,音調都略有不同,再換做其它手指按在同一個位置,其音調截然不同。東甘就稀罕這些新奇玩意兒,一直調音奏曲,直至一首熟悉的曲調自指腹間流出。
“看來是沒忘幹淨。”老者欣慰地眯眼遙望著月亮,粗糙的枯手捋著亂糟糟的胡須。
東甘並未接話,他也覺得這段旋律非常熟悉,仿佛曾經彈過不止千遍。
老者微闔雙目,稀鬆的眼皮又耷拉了下去,他偏頭用耳朵湊近月桐,一縷枯發從他額前掉落渾不在意,滿麵陶醉地用手指在膝頭敲打著。
東甘忽覺這人外表與他的性情不大相符。
電光火石間,眼前的場麵一晃忽地變了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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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怎會有我這般俊逸無儔的人,哈哈哈哈!打從今日起,本神名喚無儔!”說話的男人的確長著一張俊俏的臉,身姿挺拔,氣度非凡,尤其是那副自戀自傲的神態,當真沒人能比得上。
“咚!”一顆不長眼青果在他活落時,毫不留情地砸到了他英俊的後腦勺上。
“哈哈哈哈無儔聽著怪,改叫吾醜吧哈哈哈……”說話的人坐在男人身後一顆長滿青果的大樹上——那是一位麵容稚嫩的男孩兒,男孩兒一席紅衣,雖稚氣未脫,但已經出落的十分俊美。
樹上樹下一對比,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此話一出,長滿青果的樹遭了殃,在倆人打架時青果簌簌落了一地。打完架候,一大一小兩個臭美猴人手一個酒壇子將青果裝進壇中,而後灌滿美酒,封蓋後將酒壇埋在了半山腰的木屋後麵。
“我和他在紅蓮池畔埋了十幾壇蓮花醉,改日拿你的青果酒來換。”紅衣少年躺在青果樹杈上翹著二郎腿,叼著草杆跟樹下照鏡子的臭美男人談條件。
“你?哼,你不搗亂就好了,怎麼好意思說……”
“哎!我這跟你好商好量,刺我是吧,來呀!再打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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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甘猛地閉緊雙眼,再睜眼麵前依舊是眼皮稀鬆、蓬頭垢麵的枯瘦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