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4 章 無盡山(六)(1 / 2)

無盡山中老木屋西側的小木屋裏,東甘側躺在床上睡得口水積在嘴角,兩頰微紅。

燭照倚靠在床頭垂眼看他,手掌拍撫時偶爾發出一兩聲夢囈。他笑笑將薄毯拉過一角蓋在東甘肚子上,又低聲對門簾下一排滴溜溜轉眼珠的地精道:“看著他。”

門檻外一排成天不是在院子裏盜洞就是跟著東甘滿山撒野的山精,一聽有任務立時瞪大黑豆眼,隨即鄭重點頭。結果下巴太短又齊齊磕到門檻上,於是一個埋怨一個地互扇後腦勺。

這群地精常駐藥老頭的院子裏,成天不是打架就是盜洞。自從東甘一行人來了以後,它們終於找到了第三件事做——跟著東甘漫山遍野地撒野。隻要東甘前腳邁出門,山精後腳就成群結隊地跟上,自發且自覺地做他的小狗腿子。

燭照大步從山精頭頂邁過,一隻膽小小山精嚇得嘭地一聲原地炸出一小朵蘑菇雲,聽見腳步聲走遠,又嘭地一聲變回原形,心有餘悸地籲一口氣。

山精是山中精氣所化,體型圓胖,一身土灰短毛,四爪極短,頭頂一簇白毛,兩隻黑豆眼,兩顆大板牙上兩撇雪白八字胡。最大的隻比門檻高半頭,於是可想而知這群圓咕隆咚的小玩意兒費勁吧啦地爬門檻再排排站在床下盯住他們的目標任務,是怎樣一副讓人笑噴飯的場景。

燭照尋著清苦的草藥味,在老木屋後院的古桐樹下找到了藥老頭。

青石搭成“口”字型的簡易爐灶,撤掉風口這麵的石板搭在頂部,下麵燃燒著劈柴,石板上麵則烤著半幹的藥草。

藥老頭坐在石灶前,一手往灶裏添柴,一手撫弄著膝上的絲桐。琴聲斷斷續續,很是晦澀。燭照聽出來,他在彈東甘擅長的那首騰天歌。被世人奉為騰天神曲的曲子其實隻完整地出自於一人之手過,其餘效仿之人無一能成功。

琴音忽地破碎,如猛然間掉在地上的瓷盞。

“凡人寥寥數十載,命賤如螻蟻,但凡是個有點修為的精怪就能將成百上千的凡人置於死地。”藥老頭的話參合在破碎的琴音裏。

燭照站在他身後不遠處,沒接話,卻知道他是在說今日所去的人界。

“‘生’於凡人是恩賜,上天的恩賜,‘死’於凡人是命運,躲不過的命運。”琴音戛然而止,藥老頭幽幽道。

“草草一生忙著生、忙著死、忙著繁衍生息、壯大族群。有時不解他們何必活一回?有時又豔羨他們何其有幸活這一回——短短一生幾十載須得體味多少神與仙也躲不過的七情六欲,更遑論生老病死。有時想想,不如投胎當個凡人,痛苦不過幾十載,忙碌不過幾十載,籍籍無名也不過就那麼點時日。”

燭照呼吸一滯,他竟從這老頭語氣裏聽出一絲生不如死的苦楚。

“我早就不記得自己壽命幾何,想來你也沒數過。你說,我們這種神活著的意義何在?”

“等他,”燭照道,“有朝一日一起回紅蓮池畔。”

這是他心心念念百年的願望,隻此一個再無其他。

藥老頭忽然大笑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無所顧忌的童言稚語。

“深更半夜不睡覺,跑後院來幹嘛?”藥老頭收起笑臉,立刻恢複平時刻薄語調,“睡不著過來幹活,還有一堆草藥沒烘幹……”

燭照打斷藥老頭,“大天劫是應在他身上的天劫?”這個疑問早已在他心理動搖,站不住腳卻又想不通。

“這事兒休要再問我,我與他有言在先據不透露半點‘前因’,至於‘後果’,眼下你與他已經在這‘後果’裏了,多說無益。我應了他的血誓,如今這幅模樣都是被那臭小子的血誓反噬,我容易麼!”藥老頭暴躁地拍著琴板。

燭照相信藥老頭這句話是實話。怎麼說也是天道的親兒子,怎地無盡天的主人就郎豔獨絕世無其二,無盡山的主人卻是個形如枯槁、邋裏邋遢的糟老頭子。www.x33xs.com

兩人的容貌反差如此之大,他先前隻以為是這老頭好這一口,沒成想是幽熒強給老頭下了血誓。普天之下也隻有幽熒能把這老頭坑成這幅人鬼莫辨的德行。

他麵露歉然,拱手道:“待他歸來,必然會解了這血誓。”

藥老頭氣鼓鼓地哼了一聲。

“如若我沒猜錯,所謂的前因你雖不能講與我聽,卻可以講與世人聽,”燭照直起腰道,“尤其善待人界。為何?。”

無盡山中的混沌印,一頭開在無盡山,另一頭卻直抵人界。這種厚愛可謂是史無前例獨一份。藥老頭如此關注人界,以他居高自傲的秉性原因不出其二,一是為了自己,二是為了幽熒。其他人根本撼動不了他分毫。

藥老頭轉頭吹胡子瞪眼地怒瞪燭照好一會兒才泄氣塌下肩,表情略顯惆悵。

“我始終不信他所選之人,尤其在你助長妖族之勢的那段時日。可他一口咬定‘你有你的道理’。後來證明你的確有你的道理,洪荒天庭的全勝時期如今六界內外無人能出其右!”藥老頭倏然上揚的語調裏藏著半分怒氣,“但你又將他置於何處?!”

燭照回憶往昔,一時間被問得怔然發愣。良久啞口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