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呢?”
“我。因為我不吃,善九郎就堅持不吃。”
“噢,你不吃,善九郎就不吃?”
“是。但是,後來三之助也不吃了。他跟善九郎學。因此,後來拿到食物,我便分成三份,自己先拿一份。”
雪齋又笑了,他心中暗暗祈禱。竹千代在饑腸轆轆時認真思考的情景如在目前。“你做得很好。這樣做是好。但是……聖人未那般回答。”
“要棄食?”
“對。他取信而舍食。”
竹千代納悶起來,小心翼翼低聲道:“扔掉食物能治理天下……是不是孔聖人搞錯了?”
“竹千代。”
“嗯。”
“接下來的問題,希望你好生思量。為何孔子說信比食更重要?”
“是。弟子會考慮。”
“但是,你剛才的話其實已蘊涵了這個道理。”竹千代不解地看著雪齋。
“你開始時首先給三之助食物,然後給善九郎,但善九郎卻拒絕先你而食。”
“是。”
“善九郎為何不食?而且,三之助為何也學起善九郎來?”
“他們……是……”
“三之助為何要模仿善九郎?你明白嗎?”
“這……”
“你可以仔細考慮孔子的選擇,我先說說我的想法。”
“是。”
“因為三之助年幼,他可能覺得……若食物被你吃完,他就沒有了。”竹千代的表情甚是嚴肅,使勁點了點頭。
“但善九郎知道你絕不會吃光所有食物。他信任你。因為有信,故你不吃,他也就不吃……”雪齋沉默了片刻,他意識到自己已經忘了竹千代的年齡,眼神也變得嚴峻起來。“後來,三之助也開始信任你。他意識到,即使沉默不語,即使來不及爭食,你也不會一人獨吞。三之助不是模仿善九郎,而是信任你,信任善九郎。因為有信,故,那一點點食物也可以讓你們活下來。它將你們三個人的生命連為一體。但若沒有信,事情又會怎樣……”
雪齋恢複了溫和的眼神:“如果善九郎獨吞了食物,你和三之助就要挨餓。換言之,若竹千代或者三之助獨吞了食物,其結果也一樣。那一點點食物,因為‘信’可以避免三個人挨餓,但若人與人之間失去信,食物就會成為爭鬥之源,把人帶進廝殺的地獄。”
竹千代恍然大悟。他的身體不覺撲在書桌上,那雙眼睛瞪得溜圓。但雪齋沒有立刻要求竹千代回答先前的問題。“學問最忌一知半解,你要學會仔細思量問題。”
“是。”
“互相信任之心更準確地說,是因為互相可以信任,人才成其為人。人與人組成了家國。若無信,就變成了禽獸的世界……這是我的看法。禽獸的世界裏雖然有食物,但因為爭鬥不斷,故無法長存……好了,今日到此為止。和源應師太一起回去吧。向諸將回個禮。”
“是。”竹千代答道。
雪齋拍拍手,叫進隔壁房間裏的源應尼。“師太,今天到此為止了。”雪齋禪師柔聲道。
源應尼看看竹千代,“依大師看……”她欲言又止。
雪齋無聲地笑了:“今年正月天氣不錯。初一和初二都能看到富士山。”
“大師是說……”
“和尚雖然每天事務繁忙,但一個月裏仍能抽出三天時間。那三日我會甚是快意。”
源應尼點點頭,雙眼放光,她雖然將全部希望寄托在竹千代身上,並特意不辭勞苦從岡崎城趕過來,但是始終擔心雪齋瞧不上孫子竹千代。
“非常感謝大師。”
“到時候,我會令人去庵中告知你,今日就到這裏吧。”
“是。”
源應施了一禮,正要站起來,又被雪齋叫住了,“但是,你千萬要注意隱藏行蹤,莫要惹人注目。”
“謝大師指點。”
竹千代跟著祖母出了方丈室。出了寺門,雪齋的臉仍然在竹千代腦海裏揮之不去。他頭腦一陣陣發熱。如果有食無信,食將成為爭鬥的源頭……這一發現,令他幼小的心靈生出各種各樣的想象。麵前是廣闊無垠的矢矧川流域的田野。恍惚之間,田野裏的稻穗在火舌中劈啪作響,轉眼間變成一片焦土。那焦土就不再是爭鬥的源頭和對象了。想到這裏,竹千代的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鳥居老人和酒井雅樂助的麵孔,他們在竹千代回岡崎祭拜父親時廝打了起來。
“為什麼要鬥呢?”他回憶起他們當時的話。
“等不及竹千代長大的那一天了。我想做今川的家臣,趕快得到這塊土地。”
“住口!絕不能把這塊土地給你一個人。還有石川家族和天野家族呢!你有本事,便過來拿吧。”
豐收的田野成了爭奪的對象。怎樣才能不讓他們爭奪呢?把豐收的田野燒成焦土嗎?不,要依靠對人的信!
竹千代完全沉浸在思考之中,渾然不覺已經回到了邸處,祖母將他交給了雅樂助,他又經過關口親永家的門,來到了房前階上。
“少主!”
經雅樂助提醒,竹千代才猛地抬起頭,發現麵前站著阿鶴。她帶著一個侍女,打扮得比昨天更漂亮,正牢牢盯著他。“我已經等候多時了。竹千代公子,快進來。”阿鶴聲音雖很柔和,臉上卻沒有半絲笑意。
竹千伐還沒有完全醒過神來。“若沒有信……”
“哎!”
“若沒有信……”他念叨著,忽然想到自己不該被阿鶴小姐憎恨,於是笑了。他認為,在這種場合,微笑是向對方傳達誠意的唯一方式。
但阿鶴沒有回應,而是迅速走下台階,使勁抓住竹千代的手。她那雙手溫暖柔軟,帶著渴求,還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竹千代是我的弟弟。”
“你的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