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事來得突凸,像是把個餓秕的豬仔一下子塞到育肥器裏狂食猛造。一個個的卻沒有被激動催下的眼淚,也沒因掉下的餡餅過於憧憬未來的美好。更多的被窮酸的日子逼僵了腦子的合同工和臨時工選擇了育肥器裏的那種誘惑。誰都看出來,那是種沒有風險的可以改善生活的誘惑。也是千載一時的機會。失去了就得繼續與窮酸和望不到邊致不了富的農田為伍到死,且沒有丁點兒的尊嚴和麵子到死。自古沒有條條框框可以揭開這個迷底,可是有出息和心氣高漲的人們一個個都是擺脫了田土的束縛而息困攘政。這也許對唐其宗並沒多大的糾結,但真正叫他糾結的是這二年來的櫛風沐雨中的被求生欲和成功欲攛掇得像上足發條剛始走就卡住又沒有修理價值的鬧鍾。要麼棄若弊徙的像剪輯電影一樣刪掉那一段不世情結上的傷疤。要麼丟掉理想和脫離實際的狂傲,毫無解釋必要的走進那架於他這類人而言突然失去戒備的沒有籠門的寮器。好在唐其宗正好在杠杆之內。而且他的生存狀態業已到了身不由己的地步,妻子的長途電話和同事的蠢蠢而動使他燥居不安起來。崇拜精神領地裏光芒萬丈的時刻往往在是物質基礎被肚飽腰圓之後。正像當年所有在土地上大有作為的知青遇到鳴金收兵的赦令一樣,沒有任何一條驗證孰重孰輕的公式可以把農業從其它產業中提升到龍頭。不少人曾在這年頭說:跟著社會走,吃穿不用愁。識時務者為俊傑。唐其宗自然若鶩相從。
商品糧的優勢在於待業或失業後有低保和生活救助金,唐其宗難免不會這麼想:一旦成為商品糧,坐在家裏得到的那些低保和其它的補助就能抵得上這二年種菜的忙碌。理所當然的他可以在享受這項待遇時到另一個地方打工掙錢。唯一的壞處是轉戶口的事全憑自己的兩條腿不停地奔走;不停地衝著要當差的做殷勤弄笑臉;在和自己有著同樣的需求的人背後排隊挨號;不停地在當差人不合適的辦公時間內做無效勞動;更需要以超凡的睿智和難以想象的克製無休止地在出離憤怒和長遠利益之間做出無誤推理和精度計算。適應了掌握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如烹小鮮,無往而不勝。適應不了容忍不下,像抽煙借火那般小事你不見得做得來。有些有人已定性了要撲麵而來的事情,認為它不值得,沒道理,沒意義,不科學。
那天的上午被眾星捧月般的眾人圍堵在家裏的人,是已退下來一年多的老廠長。他有個不疼不癢的大眾化的叫作“劉和田”的名兒,和田玉的和田。轉戶口的事需先從不知什麼時候就被中國人當作了人生之路通行證的介紹信開始,開介紹信需先從西河藥廠開始,但本來應在辦室開始的天經地義的事不知何故被從老廠長劉和田的家裏開始。本來隻想發揮餘熱的劉和田不知是耿耿於一年多來的被漠視和被年輕化埋汰產生的性格畸形,還是老驥伏礪、甘為孺牛的奉獻精神所赤化。他的精力不亞於正當壯年的的火山的噴發。唐其宗第一眼在人縫裏瞟到他時,老廠長還不忘了戴上那副為革命事業熬壞了眼睛的深度近視鏡。長麵廣額之上是花白頭發,麵色紅潤,身形偉岸,說話鏗鏘有力。如果不是一種什麼“帕金森綜合症”的讓手臂抖動的毛病不斷跟他玩笑,唐其宗會認為西河藥廠隨著老廠長退野的二年來的瀕臨倒閉互為因果。但他黃鍾大呂紫赯麵色,卓而不群大家風範猶存。盡管歲過耆年,竟管拿聲拋話的腔調裏多多少少帶了了點悍婦撒潑的錯覺。
唐其宗的思維跳躍到十年前。正是這位足以代表西河藥廠形象的老廠長曾莊嚴地向第一天上班的唐其宗他們承諾:你們這批通過考試進來的高中生是我們西河藥廠的希望也是西河藥廠的新鮮血液。藥廠不會忘記你們,我劉和田不會忘記你們。也請你們相信一個廠長的話:隻要有合同製指標下來,一定先解決你們的。信誓旦旦的話如同秋風過耳,當年冬天下來的三十多名指標裏沒有一個是他們這批人裏的。在理解和憧憬中等待了十年的唐其宗他們沒有看到履行承諾的劉和田也許早在第講話的第二天就忘了自己曾向一些把誠摯和執著當成信仰的年青人的出售靈魂般地掰劃。可他們整整六十個年輕人,劃一無二地記得:當時那老頭的嗓子跟泡過胖大海的瓷杯滋潤過一樣,豪炫得山河氣壯,聲震林樾。那聲音從麥克風傳到一人多高的音響裏,又從音響裏出來傳到可容納二千多人的大禮堂內繞了七、八個圈子才慢慢地疲軟而逝。今非昔比,廠子已屬血虧精虛的病人,如何反度他人成佛?如今從老廠長時而呆滯時而振蕩的眸神裏得出一個結論:繁華於世不過浮光掠影;草木經霜風而枯。此廠長已非彼廠長。
二樓的二居室內扛肩懸踵,稠人楔眾般塞雜著原本與這屋子不相幹的人。老廠長在大廳的桌子後運腕斫斤,字字千鈞,入木三分,一旁恭愭的“長鶴短鳧”們已等得焦心爛額,度秒如年。一些人恨不得箭步上前劈手將那糟老頭手中的鋼筆拿奪過來自己一揮而就,接著拈拿起印台的上公章按個戳印揚長而去。有些人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廠裏不準備些介紹信便箋,直截簽了名字戳了公章了事,偏這麼披麻救火地治擺人。足足半個鍾頭隻有兩封介紹信被開出來,亂紛紛等著的人已是氣累噓噓。而老廠長正在那裏氣定神閑,安之若鬆。開始有心旌搖曳的人在人堆裏誒聲長歎,言不盡意地搖搖頭,而後秉息抽身而去。與之相反一些心浮氣燥的人大概對時間的認識調高了一個八度,意識到這麼徒勞無義地熬下去隻會是“憨狗等羊蛋——可遇不可求的事。”心勞意攘尥蹶的人們開始失去了矜持和修為,用足了丹田之氣,奮力向前推進。唐其宗借助這股子力道,順勢擠到了可以直接看到劉和田的位置。而這七十平方的居屋開始隨人群的嘩動而呻吟不止。
這呻吟聲牽動了劉和田的某根暗筋,用來寫字的右手一個失禁把字寫壞。“川字眉頭”擰得每高,他昂頭看著這個就要失控的局麵。冷暖難辨地抽搐著臉上的皮肉,好在那幅近視鏡幫他掩護了已從眼睛裏咆哮而出的冷光。可唐其宗還是聽聽他,“嗬嗬”幹笑著,佯衝大家點點頭。而後衝唐其宗身後一個大個子喊道:“喂,小東嗎?你先過來,你不急著趕車到邯鄲嗎?別把你的事兒給耽誤了。委屈其他人先讓一讓,我得先給他開了。”一刻鍾的時間過去後,劉和田一口一個“走好”送走大個子。老廠長像見離別多年的酒友似的朝一個方向說:“喂,老李頭,你先過來,你歲數大了,別跟他們擠了,今天正趕上要接你孫子去,我先把你的開了,其他人隻好再委屈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