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其宗的右耳後邊是個頭方眼小虎頭鼻子的,即使不笑不說,他的鼻臉窩下也會生出一個內彎的大八字來,活像了兩個由小學二年級學生劃出的括號。因了這個括號,會使一些人以為他在時不時與人施笑;也會使一些人以為他時不時地吹胡子瞪眼。他嘴角一撇,剛好聽得到的聲音從牙縫裏氤氳而出:“操他大爺,剛送走的是他的幹外甥,現在喊的又是他的堂弟,我偏不是他大爺,要不也被那貨認出來了。”接著有人會拿餘光偷瞄他,掃完了自顧不暇地還朝前擠。
不曾想老李頭完事了,一個斜挎包的穿牛仔褲的上身比下身長的女的被他瞅見。老頭子的混濁的眼窩裏放出異彩:“喲,那不是幺零二的甄二妞,你父母剛回了老家,孩子剛學走路男人又不在廠裏住,咋能讓你在這裏久等?來來來,先給你開吧!”這時在攢動的人頭後瞟出一隻眼睛的女人聽了赦令般的話忙把下麵的左腿先從人縫裏探到前方,而後側轉身子一點點把自己從高密度的人堆裏撥出來。好容易掙出,身上挎包卻給夾在人堆裏把她薅住。於是她又轉身把那挎包一寸一寸拽出。這時唐其宗耳後的虎頭鼻子默叨開來:“狗日的瞎咧咧,什麼真二妞假二妞的,跟她媽有事倒是真的。算起來也算半個閨女,要得的。”唐其宗給他講的逗樂了。心裏嘟噥:這人怎麼啥底細都知道?
等到那份信也蓋好了章,姓劉的把它拎起來,蹶嘴吹幹了上麵的紅戳。站起來目送甄二妞擠出這間不堪重負的屋子。才掏出口袋裏的手絹把眼睛看不見的頭上的汗水擦擦,重新坐下。撮起桌上的茶杯飲一口半溫的濃茶,一邊自唱自諾:“咳呀,把我給累得,這手臂抖的,都不好使了。”一邊拿目光在屋內輕悠在兜個圈。他在借這個機會小憩片刻。
這時唐其宗耳後的虎頭鼻借著嘈雜無序的議論聲小聲的罵道:呸,咱大夥幹等一個多鍾頭了,先後隻開了五、六份證明,換個人早開出四十多份了,這分明是割柴的陪放羊的嘮嗑,打魚的跟水裏的王八比耐性,新婚夜裏二婚頭哄孩子吃奶——孩子不急老子急呀。
本來已心焦意亂的人打猛感受了爽心爽口的順口溜,都“哧哧”掩笑了起來。又都不敢被這屋子的主人劉和田看出來,所以那表情個個詭宄得像撿到個沒裝錢的錢包,自鳴得意的劉和田似乎也聽到什麼‘老子’、‘孩子’,對照一些人的表情他猜出這絕不是什麼吉祥如意的俏皮話,又鉚不準影射的頭尾。自度等級不埒,咋惱之下,麵部慍色**,:嗯,請大家注意秩序,先排成一字隊形,排好了我給你們開。
可是屋內的情況更亂。戴著黑框白鏡片的劉和田見狀更加心疼起自己的房子來。握筆的手更加厲害抖起來。他氣得扯嗓急吼:“都排好隊啊!”但人群後麵的憤怒無視他的憤怒,仿佛當他真的成了一個隻會奉獻而不求索取的老黃牛,仿佛其人不在其位就不謀其政了。花白頭發的老頭子真的生氣了,唬聲嚇氣地站起,推著已排在前麵的唐其宗往後壓,因人愈來愈多而顯屋子愈小了。老廠長的眼潭裏不再混濁,淴然而起的齎亟之水噴勃而顯:“你們這樣我真的一份也開不了了,大家請回吧,改天我再給大家開。”他心疼他的房子,這一點已不容置辯。
挨死熬活地等到現在的唐其宗他們,如何再退到屋外重新排隊?也想不到有人會用“畫餅充饑的方式與他們周旋。老頭子認為他們還不太明白:“這是我的家,同誌們,請大家自便,我的手抖得厲害不能寫字,我要休息了。”逸態橫生的遊戲規則使屋內的人說不出話來,也不願此時退出。
老廠長怙勢起臀離座,朝窗外睨望片刻。還輪眉豎目地轉過眼神來遝撻:“好,好!?你們不走是吧,我走。”隻見他騰身站起,惡狠狠地啄一眼站在最前麵的唐其宗,仿佛唐其宗是這些個擠壞了他房子的代表:“今天的介紿信到此告一段落。你們該幹啥就幹啥去。我說出的話是不會改變的”。他重申了他的意思,再不理任何人,忿然擠出了屋子裏欲載而歸的人群,瞬曶遁跡而去。剩一屋子的驚愕莫名的人,哭笑不得。這事像在做夢,醒著的是那些一看陣勢就提前回去的人,再就是開介紹信的劉廠長和已拿到介紹信的人。
還是那個虎頭鼻的罵道:“牛逼的劉得瑟,明明大家排隊排得好好的,偏偏他把熟人都叫過去開了。剩下我們這些‘不熟’的人,反而不是好人了。分明是耍咱哩!”
“他不是說了他歲數大了,手抖得厲害嗎?”有人在旁邊說。
“他手抖的毛病已有三年多了,卻不影響他開介紹信的。他將咱們打發走,是有意思的?”虎頭鼻說。
“這能有啥意思?”旁人插嘴問道。
“這廠子眼看著快不中了,開個介紹信也不是什麼奇活妙術。如果他開不了,自然有人能幹得了。可為什麼偏非要他呢?這裏麵大有嚼頭了。你想,咱來到人家的家裏,人家自然是要先給熟人先開了。開完了熟人,也自然要攆我們這些不熟的人了。我們今天辦不了就得回去,改日還得再來。可改日再來了,還得擱人家裏去辦事。是不是就得“意思意思”了。俗話說的好,有權不使過期作廢,更何況是一個已退休的廠長。撈多少算多少,總比不撈強啊!有多大權就使多大權,總比不使強。等廠子一散,誰還尿他個屁老頭啊?所以老家夥是想趁最後一次機會,給熟人一些方便,耍耍作官的派頭,順便也他娘的自己方便點兒。”
唐其宗在旁邊聽得明白,心裏也轉這個彎了,“對了,就是這個理兒,我說那老家夥怎麼一直杵個臉找他認識的人。不認識的就變相攆出去。”
想想近二個小時的等候竟換來了一聲“請你們從我家出去”的遣詞,唐其宗脫口忿罵一聲,“狗日的,老子本來對這商品糧沒多大興趣,要這麼著爺還不伺候了。大不了不要那每月幾百元的低保。守著自家的一畝三分田挺好的,憑什麼到那幫孫子麵前當孫子去,看到他們老子就來氣。”
正生氣得打開自行車鎖的唐其宗,肩頭被一隻有力的手拍了一把,一個急促而興奮的聲音喊出他的名字:“其宗,你在這兒開信嗎?難道沒人通知你?今天我們車間的人都約好中午十一點都到包首的旅遊賓館聚餐。大家AA製,不願去的不勉強。你去不去?”喊他的人是申彥鈞。他虎頭虎背,上唇和下巴剃光後的胡茬很硬朗。說話之前就表顯出一臉的誠意的眼睛還那麼笑微微地可愛,可愛的還有走路左右晃動的身形,他的腳四季裏總離不開皮鞋,正急遄遄趕包車時,看到了唐其宗:“介紹信的事改天也能開,今天的聚餐可別錯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