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散花
火星右右
吱——吱——
“鈴子,你喜歡人類嗎?”
“不喜歡。”
“原來是這樣。”
“所以,聽到自己的名字時,一定要飛過來喔。”
“為什麼?”
因為太寂寞了。
【一】
“即使是招財貓,果然也是喜歡秋刀魚這種東西的吧。”
夏目用手背撐著腦袋,酷暑的天氣配合著不間斷的蟬鳴,雖然依舊讓人感到不耐的煩躁,卻經由敞開著的窗,得以望去很遠某處的藍,似是一望無際,又覺得仿佛張開手掌便能將其整個握於手心。這樣想著的同時,不禁覺得整個人精神了起來。
“MU!我不是招財貓!”
圓滾滾的活動物體重力加速度,一躍而起,小短腿在半空撲騰了兩下,直直撞進少年毫無防備的胸膛,後者寵溺地搓揉它下巴邊沿的毛發。
“最近太閑了吧。”
享受著人體手指溫度的貓咪發出滿足的咕咕聲,仰躺著身子抱怨。
“雖然我是很討厭《友人帳》變薄沒錯,不過這種悠閑過頭的日子果然更不適合我!”
這麼聽著的夏目,緩和了指尖的動作,向著整個房間環視一圈後,將視線一會卷縮在自己腿上的斑。
“這麼說的話,好像是有那麼一點安靜過頭了。”
就在這之前的一個月,身邊都還無時無刻不圍繞著那些與鈴子的《友人帳》羈絆相結的妖怪,可自從進入八月,那些總是一眼可以察覺到的妖怪開始逐漸減少,日複一日,直到這幾天,更是完全感覺不到妖怪的存在了。連牆壁縫隙間的長發女,也似乎被悶熱的天氣所迫使,逃去了其他什麼地方。
會是像之前遇見的章史先生一樣,正慢慢失去那種看見妖怪的能力嗎?
夏目揣測著最為合理的可能性。
“放心,連我都感覺不到他們在附近。”
仿佛洞察出少年心裏的迷惑,斑直起身體,向著玄關走去。
“我去喝點小酒,順便看看那些低等的笨蛋都去了哪裏。”
“老師。”
被叫住的斑側過圓腦袋,弦月形狀的眼睛詢問著。
“如果有一天,我看不見老師的話……”
“那我就吃掉你,然後把《友人帳》搶過來!”
咬著最後一個字,寄養在藤原家的貓之助咚咚地跑向遠方。
盤腿坐在地上的少年隔了好一會,才嗤的笑出聲。
果然像老師的作風。
不過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也許該為再不用看見那些奇怪的東西而高興吧。可是,怎麼會感覺那麼寂寞呢,夏目舒展開身體,將重量整個托付在尚有一絲熱氣的地麵。
熱暑的風,由著壁間的細縫,蒸騰而起。
窗外某處樹梢的新葉間,冒出火燒一般的紅點。不為人知。
【二】
“你身後有人呢。”
光線聚焦的點,俯視角度下螞蟻大小的人群,發出嗡嗡不斷的聲音,一直在步行著的並不是自己,而是視線所轉移的不同方向,像倒帶的黑白膠片,能看見每一秒動作的十二幀。
“夏目是吹牛王!騙子夏目貴誌!”
“哦哦哦,大騙子。”
“夏目家的貴誌是害怕妖怪的笨蛋!”
不是的,你們看,他就在那裏。
“夏目同學,不可以騙人啊。”
不是的,看,他就在這間教室裏,隻要抬起頭,就能看見他伸長的脖頸,像成年鹿角一樣,由近前部的地方分叉開來。
“果然和鈴子有關係的,都盡是一些奇怪的人!”
“噓,別讓孩子聽見。”
不,能聽見,因為他也在,移動著的被隔板遮去上身的巨大妖怪,也正用手撐著門板,窺視無法知覺他存在的人類。
胸口變得沉重,呼吸變得困難。
“MU!”
河馬?河童?
本能地用手擋住壓在自己身上的物體,才發現觸感有些熟悉。
“老師?”
“MU!”
“和裝可愛的年紀已經差了十萬八千裏了。”
連綿而至的安心,少年重又移動了一下身體躺好。
“我要吃了你!”
被語言攻擊的大妖怪暴走了,惡勢洶洶,齜牙咧嘴。
“是是是。”
被襲擊的年輕人泰然自若,敷衍地握拳打上斑的腦袋,巨大威嚴的妖怪頓時委屈地卷去了房間一角,眼眶含著半顆淚花。
夏目大人,快離開這裏。
夏目大人,快離開這裏。
一瞬而入的聲音,筆直湧入人類少年的中樞神經。
夏目倏地起身。
被他快速的動作打擾到憂鬱傷感的巨型妖怪很惆悵,不斷地用下巴湊近地麵,酒還沒全醒呢。
老師沒有聽見呢。
這麼想著,卻看見被斑整個身形遮蓋的地麵竟浮現起日照水波的影像,絲絲連連,從它龐大身體的陰影空隙中發散開來,開始蔓延至整個房間。
“老師,地板!”
“即使隻能和地板一起也不能讓我放棄人生唯一的愛!”
被點名的家夥微微動一動下巴,半合起眼,呼吸間隙的氣吹動起幾縷毛許。
“先不管你那奇怪的愛究竟是什麼。”
被打斷的少年開始不滿。
“就你所謂的人生,指的難道是喝醉酒變身的招財貓。”
“……我一定要吃了你!”
宿醉的妖怪抵抗著偏頭痛,搖搖晃晃擺起站姿。雖然被寄人籬下的潛台詞束縛著,可妖怪們的自尊也是不容小覷的。
“老師。”
“什麼!”
大齡妖怪頂著滿身豎起的毛,神態戒備。
“老師看不見嗎?”
看見了!看見你赤裸裸的挑釁!
斑摸著牙齒,從腹部發出咕咕的警告聲。
“地板上。”
夏目指著地麵,線狀的影響濁成淡粉,氤氳開來。
“那是我身為高級妖怪的滿腔怒氣!”
……
事實證明,宿醉可以感染任何物種的腦細胞。
夏目大人,夏目大人。
又一次,纏繞向耳邊的聲音。
是誰在叫自己。
快離開這裏。
地板!
是地板。
是哪裏,哪一邊。
原地來回走動尋找著聲音出處的少年一腳踹開擋住視線的大型障礙物,連著被踹開的還有無所不能的斑大人那顆脆弱的心,節能變身的好處不隻有益快速省電,且能確保不被飼主輕易命中。
所以昔日英姿颯爽的高級妖怪斑,搖身變回了招財貓,未控製好的氣,盡數化作了充斥著酒味的飽嗝,溢滿整個空間。
斑。
朦朧中被叫到名字的保鏢大人紅著臉思維混沌,昏昏欲睡。
“老師!”
這次是夏目在叫自己吧,那個把《友人帳》變得越來越薄的笨蛋人類小子,無視他的話馬上就會被他那有力的拳頭擊向額頭的,這麼簡單想象著也似乎能感覺到腦袋上那般熟悉的腫痛,好吧好吧,勉強過去回應一下也好。
“貓先生!”
是的是的,沒看見我正走去嗎,即使身為高等的妖怪,被塞進實體容器時也難免會有動作僵硬的時候。
藤原家的貓之助微眯著眼,挪動著短腿向叫著自己名字的少年走去。
可是好遠,視線對岸夏目的影像變成了狼羊大戰中等侯在下遊的黑點。
斑,來吧。
去哪裏。
“老師!不要!”
【三】
“然後呢?”
名取周一摘下純屬裝飾的眼鏡,瞬間閃亮了身後一群懷春少女滿滿的愛慕之心。站於他身側的式神柊一動不動,隻隱約從那凹陷而下的麵具裂縫中,察覺到她存在的氣息。
“消失了。”
陳述著的少年將視線一直停留在被雙手握緊的寬口杯沿,指尖極其細微地敲擊著玻璃表麵,想借此平息自己的不安。
“惡作劇?”
遊弋於手臂皮膚內的蜥蜴無聲息地開始轉移滯留地,金發的飼主始終觀察著對麵述說者的表情。
“不是。”
《友人帳》持有者抬起頭,從剛進來時一直略見彷徨的眼神中表達出肯定。
“憑空不見了?”
“之前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出現。”
腦海中慢慢浮現出貓先生消失時的情景,承載著斑的貓型容器逐漸透明化,最後整個消失在夏目所在的空間,那些如同被烙印在地麵一般的圖形隨即濁化成了菱狀葉瓣的形態,散落在分布在地麵、牆壁四周。每一個肉眼能夠洞察的方向。
“有哪一種喜歡吃……嗯,招財貓的妖怪嗎?”
年輕偶像聚精會神,妄圖從夏目口中為數不多的線索中找到真相。
“即使餓極了,妖怪也是會嚴格挑選食材的。”
從地麵隱現出半個身體的笹後為自己的主人答疑,同時捍衛著妖怪們不容小覷的自尊心,慢一步出現的瓜姬將雙手撐於柊的肩膀保持著身體騰空時的平衡。
“奇怪的東西?”
立於一邊的柊安靜地詢問。
“樹葉一樣的東西。”
“映像嗎?”
“不知道,但是肉眼好像也能看見,我現在還不很確定。”
即便人類的肉眼,也能察覺到零星實體的東西。那時,聽見夏目叫喊的藤原先生直接推門進入到房間。那個被葉瓣鏡像慢慢砌滿的四方型空間。
貴誌?出了什麼事?
……藤原叔叔。
我聽見這邊的聲音,嗯,貓之助呢?
老師,不是,貓咪它可能跳去其他什麼地方找吃的了。
掩飾著慌亂的夏目將雙手交握在背後。
不能讓藤原家的人發現這裏的異常,這麼想著,夏目微笑著走向立於門口處的藤原先生。
是要吃飯了嗎?
啊,是,不過……
嗯?
這裏這樣子擺著,沒關係嗎?
這樣子?
雖然這樣看起來非常的漂亮,可是要是讓塔子看見。她一定會一直囉嗦下去的。
藤原先生難得誇張地將食指點在自己的嘴邊。
不過一次兩次的話,我倒可以幫你保密。
可以……看見嗎。
當然喲,即使是不中用的老花眼,也很難忽視這些東西吧,不過話說,這種形狀的葉片是木槿吧,雖然有些多事,不過癡迷於收集這些東西的年齡我以前也曾清晰經曆過。
陷入感懷少年心的藤原家男主人扶著眼睛又低頭看了一下地麵一角,才意猶未盡般地離開。
“你是說,人類。”
並非是疑問句,複述著少年所想表達意思的式神柊,將麵具正中間的“視線”對向正回憶著的當事人,同時停止偵緝思考加入話題的,還有自認為能夠揭穿一切真相的現任明星偶像,以及那些跟著主人千變萬化表情一起沉思的妖怪A和B。
“被實體化的影像嗎。”
除妖一門的場家堅實的競爭者——名取周一正色。
“不……”
拚湊著表達方式的少年加大了敲擊玻璃杯身的頻率,仿佛為安慰他一樣,本是站於名取周一身邊的柊,悄悄移動至他身邊,隻隔一層空氣密度的位置站定。
“我沒有問,但是他應該沒有看見全部。”
“昨天之前,有什麼不同的事情發生嗎。”
“不,不同的話,也隻是在入夏後的一段時間,一絲一毫都感覺不到附近妖怪的存在。”
不僅是同在一室的“間”,連一直動輒幹枯在學校路邊的河童也整個失去了行蹤。
“其實,我是覺得……”
“不,沒有您所認為的夏眠綜合症。”
“和去到某一處避暑之地空度盛暑的架空想象也毫無半點關係。”
……
所謂的除妖師不可觸犯的威嚴,似乎在某些地方也值得重新商考。
“什麼時候開始的?”
“夏祭之後。”
“這麼說來,那時有碰到什麼奇怪的東西嗎。”
“奇怪的話——”
“比如化身為老鼠想要體驗人類生活的高級妖怪?”
“不,我想不會有這種奇特愛好的妖怪存在的,名曲先生。”
“我隻是想盡可能的將你奇怪的境遇和你那隻胖貓手下失蹤聯係在一起。”
可惜它們連半分毫的聯係都沒有。夏目在心裏補充。
那之前,除了那些吵鬧著不時出現的妖怪,還有——
“的場。”
“的場靜司?”
聽到“的場”姓氏的笹後不自覺的戒備起身姿,一旁的瓜姬也一瞬抬起了那頭海帶卷。
“是的,就是當時和名取先生一起遇到的的場。”
“那小子的話……”
正確評價敵人的優劣也是取得勝利的要素之一,年輕的除妖師右手握拳抵在下巴處。
“對妖怪的審美能力果然很低。”
昔日大魔王,妖怪們的陰影——夏目鈴子的學習繼承人少年夏目憤怒了,證據是他纖細手背上略顯的青筋。知人達意的式神柊向著安全的空間悄然移動了那麼幾步,獨自陷入思考的名取隻來得及聽見少年奮力扣向桌麵的玻璃杯撞擊聲,就再不見夏目的身影。
“客人,請小聲一些!”
“啊,是!”
【四】
會去哪裏。
或者,會是被什麼東西帶走了嗎。
那隻自居為夏目的保鏢,平時好酒嗜睡的招財貓,不,是既好酒如命,有偏執於鯛魚燒的異生物。
“貴誌?”
“啊,是。”
溫柔的藤原太太將一碗盛得滿滿的白飯遞給神遊中的少年,今天的藤原先生似乎因為工作的關係不回來吃飯,那天之後,每每和自己打招呼時總會趣致地閉一下右眼示意的中年男人,讓回想著的夏目不禁上揚了唇角。手指觸及溫熱的瓷器表麵,之前這個時間,貓先生應該就在邊上的加座,一邊不停往嘴巴塞食物,一邊滿足地發出咕嚕聲。
“這麼說起來,貓之助今天也不在呀,感覺有點寂寞呢。”
寂寞?
夏目不解地看向對座的領養人。
“因為總覺得,貓之助,慢慢變成了這個家裏另一個重要的一員了。”
有時很麻煩,大腦袋卻不會擺手的招財貓,放在藤原家的玄關口一動不動的話,也許會有好奇可愛的高中女生跑過來參觀也說不定,總是打著《友人帳》的主意,半夢半醒時的喜好是向《友人帳》的持有者進行原姿態襲擊。即使已經是那種身材,對甜食的愛卻沒有一刻停止過,高級妖怪嗎,如果真的是那樣,應該不會那麼輕易的消失。
“不過,聽說通人性的寵物也會有在離開家好幾天後自己找回來的事情發生。”
確認一般,藤原家的女主人看著貓先生的專座。
“所以,貓之助它一定也會回來的!”
被這麼說著的夫人的情緒所涉及,少年露出了一整天中最為和煦的笑容。
是,老師它一定會回來的。
飯後獨自關在房間裏的夏目將內室的門緊緊地由內鎖牢。由窗外湧進的燥熱的空氣回蕩在麵積不大的空間,即使是這樣,也沒有攪亂少年此刻異常平穩的思緒。
葉型的影像密度加重了。
不隻是覆蓋的層數,連顏色都開始漸變開來,最為內層的淺顯色澤幾乎快被表麵深濁的重色所掩蓋,層層疊疊。顏色縫隙間那一點牆壁本有的白,竟變得凸凹不真實起來。
那些是能被人類肉眼所看見的。
不能再冒險讓藤原叔叔進來,這樣一來,能拜托的人就隻有——
“啊,我是很驚訝你竟然會找我。”
亞麻色的中長發被攏進咖啡色寬沿的帽子中,年輕的少女幾乎是跳躍著步伐小距離間左右移動著。
雖然想去拜托名取先生,但短時間內,大概都不想和他那個與外貌相差好幾倍的思維方式碰觸了吧,夏目極細地抽搐著嘴角。
“嗯,因為一下子隻想到了你……”
“要在這裏畫陣嗎,現在?”
“啊,不是。”
這麼踩踏著滿地葉瓣的感覺,竟會有一些格外真是的觸感,夏目故意輕緩了自己的腳步。
“其實我隻是想請你過來看一下。”
房間的使用人指向房間中的某個角落。
“肉眼的話,能看見什麼嗎?”
少女將頭部湊近,被帽沿頂到的牆壁一處一下變得暗沉。
“嗯。”
這麼說,就可能是實體了。
“很小的裂縫。”
“啊?”
“家裝時間過長,非人為性的所耗裂縫。”
“……”
還是找名取先生吧。夏目撫額勸誡自己。
“這個位置,能先畫上陣嗎?”
“牆麵嗎?”
“嗯,隻要確認一下就好,所以可以隻是一邊。”
如果多軌什麼都沒有發現的話,那天藤原先生所看見的東西就可能隻是偶然出現的某個異體,可是,那些被肉眼察知的葉片,又是什麼。
“好,可是我一直都是在地麵畫的。”
叫做多軌透的女學生將帽沿移向後側,從製服外套的口袋摸出一支筆。
“所以,如果是牆壁的話,雖然不至於畫成方形,可視覺差這種東西也是存在的吧。
……
一邊觀察著多軌畫在牆麵的陣,一邊開始回憶貓先生消失時未被自己想起的情景,那隻招財貓呼出的酒氣,嗯,這點和事件無關,它進來時尾巴後似乎拖著什麼東西,具體是什麼,鯛魚燒?不,照它的習性,即使是在外邊摸到的也絕對會整個消滅。
紅色嗎,可是似乎沒有那麼紅,形狀呢,被它的胖尾巴遮住了一部分所以自己並沒有太在意,圓的?菱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