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老榕偷偷瞟了葉漢一眼,因擔心出現反複,不失時機地說:“好吧,我就把骰寶生意接過來交給你打理,我也不敢有過高要求,隻要你每月給莫秀英籌足一萬,另外能維持開銷就行,等於我借賭場給你。”說完,便把瓊枝攬在懷裏,親熱起來。
葉漢知道到該走的時候了,從六樓下來,狗仔追上前說:“從一開始我們就入了傅老榕的圈套。”
“我也看出來了,傅老榕確實厲害。”
“那你為什麼還往裏鑽?”
葉漢歎道:“你不了解傅老榕,當初他被大天二綁票喝那碗毒湯,事前他並不知道是假毒——他就敢幹這種玩命的賭博,今天我如果不鑽他的圈套,他真有可能不開骰寶台。”
“可是,你不感到壓力太大了嗎?”
“沒有壓力,哪來動力?”葉漢說,“我喜歡給自己出難題,將來對自己有好處。”
不久,葉漢在傅老榕的又生公司正式開設了骰寶台,很快吸引了四方賭客。葉漢隻要一上了賭台,全身就亢奮不已,像癮君子正在過癮一般,忘卻一切。一天到晚,賭場隻聽到他的吆喝:“開!三、四、二,九點開小!”“六、六、二,十四點開大!”“二、二、二,哈哈!全骰!莊家統吃!”
話說光陰荏苒,轉眼到了1936年。
是年四月,陳濟棠聯合李宗仁、白崇禧倒蔣。蔣介石派出特務頭子戴笠潛入廣東,利用金錢、美女、高官做誘餌,瓦解了陳濟棠的海、陸、空三軍,主要將領紛紛投降,陳濟棠一夜間成了孤家寡人,廣西的李宗仁、白崇禧見風使舵,亦投降蔣介石……6月,陳濟棠倒台,國民黨南京中央政府全麵控製了廣東,從而結束了廣東長期以來政局不定的局麵。
陳濟棠垮台後,莫秀英失去了勢力,傅老榕抓住機遇準備雄心勃勃地擴充勢力,達到他稱霸廣東賭壇的目的。他先低價收購深圳大飯店成功,將其作為又生公司的分賭場,交由情婦瓊枝管理,然後將下一個目標盯住霍芝庭。
長期以來,霍芝庭與陳濟棠唇齒相依,如今唇亡齒寒,深感在內地發展無望,準備逃往香港,行前亦將又生公司的股份全數賣給傅老榕。
這段時間,整個南方賭業的重心落在深圳與澳門,傅老榕的又生公司與盧九的豪興公司成犄角之勢,爭奪香港與內地的客源。
澳門與香港、內地是水上交通,豪興公司為了爭生意,從奧地利購買了一艘舊軍艦,改裝成客輪,使港、澳之間的航程時間大大縮短,但仍需兩個半小時,不光時間長,且水陸交通多有不便。
深圳卻不同,與香港、內地是陸地交通,在地理上占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加之傅老榕善經營、會用人,生意做得十分紅火,大有笑傲賭壇之勢。
生意剛剛呈現好的勢頭,傅老榕躊躇滿誌,準備大展宏圖,自詡是繼霍芝庭之後的一代賭王,召集心腹聚會,計劃向內地發展賭場。
會前,葉漢、瓊枝、狗仔等人聚在一起,瓊枝此時以恩人自居,對葉漢說:“葉先生,當初若不是我,你們投靠了莫老板,那現在就悔之莫及了。”
葉漢本來對瓊枝的美麗十分傾慕,但一聽她說這句話就有了反感,把頭扭向一邊。
一旁的狗仔顯出感激之狀,說:“我們心裏也一直在感謝瓊枝小姐,對了,莫老板她現在怎麼樣了?”
瓊枝不滿地斜了一眼葉漢,說:“莫老板當然得回廣州啦。據說她仍操賭業,在荔灣區西岸開了一間隱蔽的賭場,人們管它叫‘文武賭場’,其實是以賭博為媒介供官僚政客、富人進行賣官鬻爵、行賄論價活動。”
對莫秀英的“文武賭場”,葉漢也非常清楚,知道賭場內分“文德”、“武功”、“內教”三個部門,分別接待不同類別不同層次的賭客,各部門之間相互不往來。
“文德”部招待文職官員和文人學者,內有圍棋、象棋、麻將、升官圖四種賭具,莫秀英每晚都巡視一會,但不與客人交談,客人有所請求或接洽,均由主持人轉達,莫秀英有所表示後,也由主持人下傳。通常來這裏的人都有明確目的,賭錢隻是借口而已。
“武功”部是個大規模的賭場,什麼樣的賭博方式都有,主要接待豪商巨賈、顯貴子弟和寵妾,侍者很有素質,隨叫隨到。
“內教”部專為女人設立,進出者都是高級官眷、富商妾侍、殷實孀婦,隻設麻將,全由女人充當侍者。
瓊枝見葉漢全無感激之意,又說:“其實當初莫老板很需要人才,是我不忍你們陷入政治,才有意拒絕。”
葉漢笑道:“這正是瓊枝小姐精明之處,既幫了我們,又成全了傅老板,兩頭討好,何樂而不為。”
瓊枝麵露慍色,轉對狗仔說:“現在怎麼樣?你當初若跟了莫老板,也隻能躲在廣州荔灣那個陰暗的角落開地下賭場,說不定什麼時候被蔣中正的特務發現,連吃飯的地方都沒有。”
葉漢見瓊枝的話裏頭挾槍帶棍,亦毫不讓步說:“那才好呢,其實大陸不管哪一個地方辦賭場都沒有前途,霍芝庭的衰落便是前車之鑒。我可以建議莫老板移師澳門,那裏才是開賭場的風水寶地。”
瓊枝噎住了,花容色變,好在會議已經開始,狗仔才一邊和稀泥,一邊把葉漢往會場拉,並埋怨道:“漢哥也太不注意後果了,她是傅老板的床上相好,吹幾句枕邊風,日後有我們的果子吃。不就一句話麼,讓點就讓點,有什麼值得抬杠的!”
葉漢不以為然說:“憑本事吃飯,怕什麼!”
又生公司的骨幹就位後,傅老榕先是說了一通客套話,接著講公司目前的成績及將來的計劃。他計劃把賭場向內地發展,先取代霍芝庭的地位,然後超越。
傅老榕說完,瓊枝、簡坤相繼恭維,說得傅老榕飄飄然。因見葉漢一言不發,便把目光轉向他,並點名要他針對向內地發展賭業提出意見。
葉漢掃視了一眼瓊枝和簡坤,說:“既然傅老板如此看重葉某人,那我就不客氣了。平心而論,傅老板確實是一位很有魄力的牽頭人,但我認為……”
葉漢話聲剛落,眾人驚愕,一齊把目光投向傅老榕。傅老榕高深莫測的眼神透過鏡片直視葉漢,很久,他點點頭,示意葉漢往下說。
“我認為向內地發展不妥,甚至立足廣東都不好。”葉漢大膽地接著說,“我知道傅老板向來有左右賭壇的雄心壯誌,但凡成王者,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可缺一。縱觀當今局勢,地利尤為重要。廣東是大陸的一個部分,內地其他省份的現在就是它的將來。蔣介石一向主張禁賭,在廣東實施禁賭,也隻是時間的早晚問題。”
瓊枝插嘴道:“有錢能使鬼推磨,就算蔣介石真禁賭,隻要舍得花錢,上有政策,下就有對策。”
“不論花錢給誰,實際上也是走政治路線。”葉漢說,“在中國這塊特殊的地盤上,這條路是行不通的,容易風光,也容易衰退,比如霍芝庭,過去因陳濟棠而大紅大紫,現在也因陳濟棠而威風掃地,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這便是走政治路線的悲哀,今後也將成為一條規律,誰敢違抗,誰就將走向滅亡!”
傅老榕臉上的肌肉抽動,內心雖然極為憤怒,但仍不失風度地正襟危坐,等葉漢停了下來,才問:“依你的意思,何處才是辦賭業的風水寶地?”
“澳門。”葉漢說,“傅老板若想成就霸業,非得移師澳門,否則,霍芝庭便是先例!”
傅老榕恢複威容道:“搞賭場的事我自會做主,用不著別人指指點點。散會!”
1936年7月,國民黨南京政府全麵控製了廣東,陳濟棠率家眷避走香港。同年8月,蔣介石飛抵廣州。在他的一手操辦下,組成了廣東省、市政府及黨部領導班子。8月17日,廣東省新的黨、政、軍長官在廣州舉行就職宣誓儀式,蔣介石親自出席並作了訓詞,其中專就禁賭發表了講話:“我們竭全力來禁絕煙賭,煙賭是革命政治上一個必須去掉的汙點,廣東今日還有煙館賭館存在,真是本黨的恥辱。中央已抱定最大決心,不管財政困難情形如何,決不在這種害國害民的惡習上謀一文稅收,一定要嚴格地禁絕。因為煙賭不除,不但危害社會,弄得萎靡遊惰敗德喪誌,而且軍風紀律也沒法整頓。所以,今後無論政治上的專員,或者軍區官吏之考勤,一定要視其禁絕煙賭是否切實徹底為懲獎之標準。社會上也均應視為大敵,努力鏟除。黨政軍全體一致應以此為大事,要知吾人今日即不能為民興利,亦須消極地為民除害……”
這一次,蔣介石在廣州逗留了一個半月之久,這是他統率北伐軍離開廣東後從未有過的情況,可見他對禁賭的決心。
1936年8月26日,廣東省禁賭委員會成立。省主席黃慕公任委員長,三路軍總司令陳誠、四路軍總司令餘漢謀任副委員長,民政廳廳長王應輸、財政廳廳長宋子良、省黨部特派員曾養甫、高等法院院長史延程等人為委員。
禁賭委員會宣布務必於1936年9月1日禁絕賭博。
一場轟轟烈烈的禁賭運動開始了,一時間,賭博界黑雲壓城,賭場老板如大難臨頭,惶惶不可終日。
葉漢預計的賭場末日降臨,但傅老榕仗著財勢仍不失風度,坐陣不亂,頻頻與政界人物接觸,生意照做。
葉漢似乎已看出了隱憂,他堅持勸告老板放棄大陸。他分析說:“新權貴頂著上麵的強大壓力,索求自然不菲,內地禁賭,香港賭客不敢過來,喪失客源,生意將會每況愈下。‘見好就收’是最明智的選擇,但當初老板不聽勸告,不過現在還來得及,亡羊補牢,未為晚也。當然損失也是在所難免的,最起碼現在轉手賭場,價錢會打折扣,但我們已別無選擇。”
傅老榕明知葉漢的建議很好,但他並沒有很快采納,一是他對大陸仍抱最後一線幻想;二是建議由葉漢提出來,麵子上過不去。
事實正如葉漢估計的那樣,客源銳減,進項日少,且政界人物獅子大開口,場麵越來越難以維持。這時候他才把葉漢叫去,但口氣仍然是家長式的:“葉漢,你別得意,叫你來並不是因為我采用你的建議。其實早在幾年前我已計劃移師澳門,但那時盧九與澳府剛剛簽訂賭博專營合約,我插不上手。”
葉漢說:“豪興公司的合約今年剛好到期。”
“我知道。”傅老榕說,“在你沒有提建議之前,我已經派人去澳門打探了,盧九的賭場一直辦得很不錯,他有續約的打算,我們插不進去。”
葉漢說:“按規則可以公開競投,隻要舍得出高價,我們完全可以把專營權爭取過來。”
“你認為我連這個簡單的道理都要你指點嗎?”傅老榕突然板起麵孔,“明著告訴你,我就是為了和你賭氣,才有意不去澳門的!”
葉漢噎住了,瞪望著傅老榕。
“人爭一口氣,佛爭一炷香,我就這脾氣。當初‘大天二’揚言要毒死我,我就要死給他看!丟那媽,‘大天二’是雜種,不敢給真藥我喝,你以為我感謝他?呸!我瞧不起他!”傅老榕哼了一聲,接著說,“還有你,以為會玩幾枚骰子,就以為了不得。當初我確實急需骰寶人才,但你不主動求我,我寧願不開也不會收你,為什麼,你懂麼?”
一種強烈的屈辱感湧上葉漢心來,他大咳一聲,一口濃痰擲地有聲。傅老榕避開地毯上的痰,橫了葉漢一眼。
“我沒必要懂什麼。”葉漢昂起大腦袋,“移師澳門的建議從來就是我提出來的,愛不愛去是老板的事,我沒必要拱手讓出來裝潢別人的臉麵。”
“葉漢,你這是跟誰說話?”
“跟老板。難道你連自己身份都忘了?”
“那你為什麼用這種口氣?”
“我就這個性,當初你錄用我時就知道。”
傅老榕漲紅了臉,四下望望,幸好沒有人在場,但這口氣仍難以咽下,賭氣說:“澳門我肯定不去了!”
兩人不歡而散。一連數日,傅老榕那邊一直沒有動靜。半個月後,葉漢突然接到通知,要他去董事局一趟。狗仔說:“漢哥,這一天終是避免不了的,傅老板讓你走呢。”
葉漢也一驚,喃喃道:“沒想到傅老榕居然動真格哩!”